大老遠望見那一襲團龍蟒袍走上護城河吊橋,不穿官袍而覆輕甲的兵部左侍郎親自大開永定門,在玄武營數百將士心有餘悸的目光裡,司天監一行人默默無言穿過高拱門洞,往鎮國公府邸的方向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陳無雙一直低著頭,在經過那位正六品官銜的裘歸燕身側時,頓了頓腳步,等陳叔愚等人目不斜視地走出去十丈有餘,才用一句交淺言深的話作為開場,“裘校尉,你是奉旨、我是盡孝,今日發生的事情不是你所願,更不是我所願。”

裘歸燕深吸一口氣,慨嘆道:“末將···多謝樓主大人劍下留情。”

雖然他一向對玄武營兵士的戰力很有信心,甚至私下裡跟營官大人把酒言歡的時候,兩人都認為拱衛京畿的天子親軍若是調去北境,在與漠北妖族廝殺不休的沙場上,會比得了“大周第一營”美譽的邊軍撥雲營表現更為亮眼,但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

那就是駐守永定門的這四百餘精銳,即便拼死一戰,多半也留不下陳無雙這等八品劍修的性命。

年輕觀星樓主擺擺手,輕聲道:“說實話,想殺你不是難事,可我想不出來這對司天監有什麼好處。裘校尉,你這一身本事頗為不俗,是條響噹噹的漢子,只可惜沒用在該用的地方,從軍無非就是求個建功立業,守城門能有多大出息?”

裘歸燕眼神變了幾變,最終退後一步低頭拱手:“末將恭送樓主大人。”

知道再多說也沒有用處,陳無雙嘆了口氣,總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緩緩抽出焦骨牡丹收進儲物玉佩,把康樂侯所贈的蛟皮劍鞘從腰間玉帶解下來,遞給裘歸燕,“裘校尉是刀修,這劍鞘送給你是不大合適,總歸是我心意所在,不打不相識,當個念想也好。”

裘歸燕把頭壓得更低,“樓主大人厚愛,末將心領。”

年輕觀星樓主無奈收回手,欲言又止,大步流星離開永定門,直到腳步聲漸漸聽不真切,裘歸燕才抬起頭,神情複雜地往陳無雙離去的方向看去,久久不肯挪開視線。

觀星樓外的水潭邊支了一張八仙桌,剛泡好的一壺青山雪頂熱氣蒸騰。

林秋堂負手站在一顆銀杏樹下看錦鯉爭食,陳無雙懶散靠著一塊青石坐下,這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嘴裡反覆哼著聽常半仙唱過幾次的涼州小調,右手兩指間夾著一片半邊泛黃的樹葉,焦骨牡丹斜倚在腿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依著水潭邊而建的曲折連廊裡,賈康年照舊捧了本古籍一頁一頁翻動,旁邊摞著厚厚十幾本有些年頭的舊書,表字承希的張正言搖著摺扇悄然嘆息,照這種如飢似渴的速度看下去,再有兩年三年,觀星樓一層裡的藏書可就要讀遍了。

說是書中自有黃金屋,不知道賈康年最後能不能讀出個錦繡前程來。

等漂浮在水面上的魚食被錦鯉爭搶一空,剛剛恢復平靜的水面又被那頭一躍而入的黑虎激起層層漣漪,林秋堂仰起頭看向這座手可摘星辰的觀星樓,突然開口問道:“墨莉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孤舟島也有這麼一座挺高的木樓?”

陳無雙嗯了一聲。

在越秀劍閣八品劍修陸不器的雲水小築,黑裙少女曾經跟心上人描述過孤舟島,說島上有一個水質澄澈的淡水湖,湖中間是一方面積不大的小島,小島上空就懸著一座七層高的木樓,其實稱作木塔更合適一些,據說是孤舟島開派祖師的手筆,用陣法力量讓那座木樓懸浮在空中數千年不墜,名字索性就叫做浮空樓。

未出第二劍就逼得宮裡那位十品修士認輸的林秋堂輕笑一聲,“孤舟島遠在海外萬里,數千年來人才稀疏,到辭雲這一代能有七百多弟子,不敢說絕後,倒是盛況空前了。開派祖師懸起那座浮空樓的時候留下兩句讖語,應驗過數次,一向只有在新掌門接任時才能獲悉,原本老夫是想等以後把這兩句話傳給許悠那小子,現在看來嘛,得先破例告訴你。”

陳無雙皺了皺眉頭,“讖語?”

林秋堂淡然點點頭,“浮空樓落,神器易主。”

陳無雙以前在京都城花天酒地,倒是從說書先生嘴裡聽過神器這個稱謂,但江湖上的人物聽見這個詞都會扁嘴嗤笑,世上兵器異寶可分成天地玄黃四個品級,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柄名刀仙劍被人稱做是神器,在讀書人眼裡,神器是先古聖賢用來代替皇權的說法。

神器易主,說得淺顯些,就是王朝更替。

“鄭師叔出島是為了跟伯庸兄的賭約,我出島卻是為了浮空樓落地,殊途同歸,其實是一碼事。孤舟島開宗立派數千年裡,浮空樓並不是第一次落地。以往有祖訓約束,但凡見浮空樓落地,島上弟子十年內不可出東海,此舉的用意,就是不想攪合中土的亂局,甚至連旁觀者都不想做,只有這樣,孤舟島才能一如既往處身事外。可這次不一樣啊,氣運加身的小子,是孤舟島的女婿,老夫思來想去都狠不下心做決定,倒是鄭師叔看得透徹,說君子處世當因時而動、隨機應變,不能墨守成規、固步自封。

陳無雙剛要起身說話,林秋堂就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太在意,笑道:“別想得太多。老夫跟你說起這些沒有別的意思,也是想讓自己心裡少些違背祖師遺訓的愧疚罷了,就當你那位師叔祖是靜極思動,想著來錦繡中原散散心,他在浮空樓裡呆了幾十年,心裡也憋屈。不過,你別指望他老人家會來司天監枯坐一年,從浮空樓換到觀星樓,像是從一處樊籠換到另一處樊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讓他去尋些樂子吧,伯庸兄信上許下的那一百罈子御酒,就便宜了老夫。”

陳無雙默然良久,還是起身恭敬施禮,“無雙謝過林師伯。”

林秋堂轉身朝八仙桌走去,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再者,老夫是替伯庸兄坐鎮觀星樓,不是替你小子來撐腰,你前面的路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沒人走過,老夫其實也幫不上什麼,還是要靠你自己的本事。”

許佑乾恭恭敬敬站在桌旁替林秋堂斟了一碗茶,那柄山鬼重新掛回腰間,他總覺得佩劍被這位孤舟島掌門借用過以後,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非要比喻的話,只能說是那柄天品長劍裡原本有個呼呼大睡的嬰孩,現在被人喚醒,正睜開一雙好奇的眼睛四處打量。

林秋堂落了座,偏頭看了眼不遠處連廊裡那兩個似乎跟司天監格格不入的讀書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轉而看向嘩啦啦把玩著六枚承天通寶的常半仙,和聲道:“小女霜凝自幼驕縱,性子頑劣調皮了些,辛苦常先生費心教誨。”

見他提及自己酒量大得出奇的寶貝徒兒,常半仙咧嘴笑道:“你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