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衣裳,佛靠金裝。

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窮酸書生搖著摺扇,行走在白馬禪寺偌大庭院之中,換了一身氣派行頭看上去倒比不敬佛祖的陳無雙更有觀星樓主的氣度,他身上這一襲挺括的黑色團龍蟒袍,是司天監一夜之間趕製出來的,饒是匆忙倉促,論用料和工藝卻絕不次於康樂侯府。

他與卸去大周景禎朝尊榮國師之位的空相神僧原本素昧平生,出京之前曾猜測這位據說離修成正果立證菩提僅差一步之遙的神僧,定然是個神采煥發有如童顏的真正高人,可見了面才知道,白馬禪寺的住持竟然面容蒼老的不像話,滿臉褶皺,唯獨雙目晶瑩澄澈,炯炯有神。

空相神僧走在前面,一步一步領著祖籍楚州河陽城的窮酸書生往寺院深處走。

這身華貴至極的江牙海水蟒袍和一張年輕的陌生面孔,不免引得寺中往來僧眾連連側目,都在私下裡猜測這位氣度不凡的公子會是大周哪家豪門的子嗣。

按常理說,能穿黑色蟒袍的,應當有御賜的侯爵之位。

當然,司天監那位行事肆無忌憚的無雙公子另當別論。

以一式足以震驚江湖的飼虎問過靖南公任平生之後,空相神僧修為一再跌境,導致至今根基不穩卻從無半句怨言,也是因為元氣大傷,才在短短時間內老態畢現,不過這些事情張正言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

老和尚不是領著張正言往白馬禪寺用以待客的清心閣去,而是繞過供奉三世佛祖的大雄寶殿,穿過供奉歷代高僧舍利的塔林,往佛家淨地最為神聖而歷來少有外人踏足的藏經閣走去。

熟通諸子百家的張正言對空相神僧的舉動很是詫異,鎮國公府的老管家自然沒有這般殊遇,窮酸書生一路走一路猜測老和尚的用意所在,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既來之則安之,總歸毫無修為的書生冒險偽裝成陳無雙的樣子來鹿山,就只有兩個目的。

其一是為那位公子爺查缺補漏再添一路疑兵,無所謂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陳家三爺也是這個意思,京都裡的水攪合得越渾濁,遠在涼州的陳無雙興許就越安全;再者,張正言打算藉著這身蟒袍的面子,跟位列當時三大神醫之一的空相神僧,求一個能讓賈康年多活幾年的藥方。

這兩件事,提心吊膽卻平安抵達鹿山的張正言已經做到了一件,另一件還沒來得及開口。

白馬禪寺的藏經閣修在山間一大片稀疏樹林之中,四體不勤但不至於五穀不分的窮酸書生叫不出這些樹木的名字,好奇打量幾眼,這種散發著一種淡淡味道的樹木似乎不招蟲蟻,白裡泛黃的樹皮從上到下很是乾淨,粗細勻稱的樹幹筆直挺拔,到離地五尺餘高的地方才橫生枝節。

藏經閣是一座五層高的小樓,外面看著跟鎮國公府久負盛名的觀星樓區別不小。

七層高的觀星樓是由下而上逐漸收窄,白馬禪寺這座藏經閣則上下一貫,每層上六面開窗,通風也透光,一層處掛了一面歷久彌新的牌匾,濃墨重筆,開門見山的藏經閣三個大字一揮而就。

空相神僧在門外背對著張正言站了片刻,慨嘆一聲,抬頭望著那面牌匾唏噓道:“敝寺藏經閣自打老僧削髮出家的那年開始算起,張施主是第二個有緣到此的外人。”

窮酸書生雖然不像陳無雙那樣對佛家弟子沒有多少親近好感,卻也從來不信一生苦苦誦讀經文就能求得來世福緣,平心而論,老和尚這句話並不能讓張正言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

可畢竟接下來還要有求於人,張正言只好故作饒有興致地問道:“哦?敢問神僧,第一個到藏經閣的外人又是哪位?”

老和尚笑起來的聲音溫和醇厚,避而不答道:“施主怎麼不問,老僧為何要帶你來這裡?”

頗有貴人氣度的窮酸書生訕笑著撇了撇嘴,我要是問這個就顯得落了下乘,以後司天監那位視臉面為畢生追求的公子爺要是得知,有人穿著代表陳無雙身份的蟒袍丟人丟到了鹿山的和尚窩裡,少不得就是一番刻薄挖苦譏諷,聰明人最要緊的就是從來不自討苦吃。

另者,即便問了,故弄玄虛的空相神僧肯不肯回答還是兩說,倘若引經據典地說一句“佛曰不可說”,你瞧瞧,裡外都是人家的理兒,抬出佛祖來,張正言這樣連個功名都沒有的凡夫俗子又不能反駁,怎麼想怎麼不划算。

所以張正言取了個巧,恭謹笑道:“若是我與佛祖有緣,即便不問,神僧也會告訴我。若是我與佛祖無緣,問了,神僧也不會告訴我緣由,有果必有其因,承希愚鈍不明就裡,等著就是。”

空相神僧一笑置之,先行推門走進藏經閣。

張正言緊隨其後,剛進門就聞到一股不算濃郁但極為清晰的香氣,他幾乎瞬間就能分辨出來,這是陳年竹簡混雜墨香的味道。

觀星樓一層的那些藏書味道都被巨大青銅香爐裡中年不熄的香火氣所掩蓋,倒是天下香火最盛的白馬禪寺裡,竟能聞到這種熟悉的味道。

窮酸書生下意識貪婪地深吸幾口,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窮苦人家孩子。

藏經閣裡的味道,讓不曾後悔背井離鄉的張正言突然覺得有一點想家。

這裡的擺設跟觀星樓一層大抵相同,幾面牆上都是書架,滿滿當當擺著經卷,不同的是少了一尊青銅香爐,再就是觸目所及的所有書架和經卷上都一塵不染。

空相神僧轉過身笑著看向張正言,眼神中似乎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欣慰,和聲道:“當年你父親到這裡跟老僧談經說法時,神情舉止跟施主剛才一模一樣,他說世間唯有墨香氣,能逐萬般骯髒腐朽惡臭,讓人心裡踏實安定。”

張正言如中雷劈,連手中那把珍愛無比的摺扇掉落都渾然不覺。

愣在當場許久,才難以置信地顫聲問道:“我···我爹?神僧是說,在我之前第一個來過藏經閣的人,是我爹?”

老和尚邁出兩步,彎腰伸手撿起那把烏木為骨的摺扇,翻看兩側都沒有損壞,才交還給呆若木雞的張正言,緩緩點頭道出實情:“當年令尊還未娶妻生子,是跟隨他恩師、景禎朝前任首輔程公一同前來,老僧見他言語之中許多道理與佛經相合,思量著或許他與佛祖有緣,就領著令尊來過一次藏經閣。說是來過一次,令尊在這藏經閣裡,住了三個月時間才回返楚州,程公一直對此耿耿於懷,說如果不是老僧,令尊假以時日必然是大周肱股重臣。”

張正言環顧四周不計其數的經卷,雙手止不住顫抖,喃喃道:“三個月時間···我娘說,爹攏共教我識文斷字才不到兩個月。”

空相神僧嘆息一聲,“老僧那時候以為,令尊會是白馬禪寺以後應對大周亂世的契機,想不到天妒英才,博學如他竟這般薄命。更沒想到,無雙施主才是白馬禪寺的契機,而張施主則是陳無雙結束亂世的契機,一飲一啄,天定之數實在不可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