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識貨,識人(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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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城這唯一一家鐵匠鋪子根本就沒有門口可言,臨街的一面索性敞開了一堵牆,透過鐵器淬火產生的蒸騰水汽,鋪子裡面的擺設幾乎一覽無餘。
五六個裸著古銅色精壯上身的年輕漢子一字排開,賣力掄著手裡長柄大錘狠狠敲打燒得通紅的鐵坯,被日光照得發亮的滿身汗水似乎能擋住飛濺起來的火星子,抻腰、舒臂、揚手、落錘一連串動作堪稱行雲流水,竟然極具一種震撼美感。
幾個打鐵的漢子頭頂,橫扯著一根小拇指粗細的繩索,仔細看時,那條繩索是用數十根纖細鐵絲擰成的一股,上面懸掛著滿滿當當未及開刃的鐮刀之類,稍微靠近鋪子就覺得熱浪翻滾撲面,再往裡面看去,一個渾身稜角分明腱子肉的矮壯漢子正坐在躺椅上搖著蒲扇,另一手裡端著個缺了口的粗瓷大碗。
尋常百姓家喝茶當然沒有鷹潭山孫澄音那般嬌柔做作的排場,捏一撮茶葉扔進碗底,再用滾燙的沸水沖泡,不必洗茶,茶葉末子喝進嘴裡就嚥下去,這種在京都城無人問津的粗茶,在楊柳城卻能賣出一斤兩百文銅板的高價,都是花銀子買來的,可捨不得糟踐東西。
喝茶的矮壯漢子偏頭朝外看了一眼,立即笑著放下大碗起身,繞過叮叮噹噹打鐵的幾個學徒走到街面上,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朝翻身下馬的馬三爺等人彎腰抱拳,諂笑道:“您瞧瞧這是怎麼話說的,有什麼吩咐讓人來知會一聲就是,如何敢讓三爺屈尊?”
這位呂掌櫃嘴上說著謙卑客套話,暗地裡卻心念百轉,不著痕跡朝鋪子裡學徒使了個眼色,那年輕漢子登即擱下大錘,抹了把臉上的汗水,一言不發轉身朝鋪子深處連通後院的小門走去,誰不知道這家鋪子裡真正一口唾沫一個坑的是姓單的師孃。
呂鐵匠這家鋪子每年有六成的生意是靠大漠馬幫照顧,從鍛打刀劍到釘馬蹄,流水的銀子就從茫茫大漠淌進了他兩口子的腰包,去除成本積少成多,這些年下來,呂鐵匠已經可以說是楊柳城名副其實的首富之家。
只不過每次有這種生意上門,那些趾高氣揚的馬賊素來都是高坐在馬背上,一副頤氣指使的模樣說這說那,呂鐵匠認得以往就時常來城裡買酒買肉的馬三爺,更認得這位被桀驁馬賊恭恭敬敬奉為教頭的慕容百勝,卻不認得陳無雙。
生意人都有讒言觀色的本事,久在西北的呂鐵匠尤為識貨,一見陳無雙座下那匹神駿墨麒麟就知道他的身份必然非同凡響,但這些想法絲毫沒有在他黝黑的臉上表現出來,對三人都是極為恭敬謙卑的態度。
馬三爺掃了一眼鋪子裡的陳設,又破天荒地仔細打量呂鐵匠幾眼,才笑著開口道:“老呂,這回不是生意找你,是我侄兒有事要找你,尋個方便說話的地方?”
矮壯鐵匠身高還不到陳無雙肩頭,抬頭剛好能看見頭戴斗笠的陳無雙面容,眼前這個年輕人是馬賊一貫黑布遮面的打扮,驚鴻一瞥,只覺得他露在外面的雙眼似乎深不見底的一口水井,幽暗、空洞而死寂。
自己婆娘還沒出來,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做主的呂鐵匠抹了把順著臉頰往下流的汗水,想著能拖一時是一時,陪著笑試探道:“原來這位是三爺的侄子?老呂這還是頭一次在涼州見著這麼俊秀的少年郎,哎呀,真是···”
年輕觀星樓主看透了他的心思,擺擺手笑道:“呂叔這些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嬸子可是不在家?”
呂鐵匠錯愕一怔,忙不迭道:“當不起,當不起,少爺稱呼一聲老呂就是拿著咱當人看。”
沒讀過幾本書的矮壯鐵匠比誰都清楚大漠裡的馬賊是什麼德性,盡是些張嘴就罵娘、一言不合就要刀兵相向的草莽,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自家能做主的婆娘不在眼前,他可實在是不敢答應陳無雙的這一聲“呂叔”。
剛才就聽慕容百勝說過這家鐵匠鋪子裡說了算的,是單正康遠嫁涼州的女兒,陳無雙猜到這位呂鐵匠是想拖延到他家婆娘出來應付,索性就順著他的意思閒聊,伸手一指不停掄錘的那些漢子,“呂叔這家鋪子,能鍛打刀劍?”
矮壯漢子裝作沒聽清楚而短暫遲疑片刻,照他的本意是不管馬三爺這位侄兒問什麼,自己都一概推脫不知才最好,可有相熟的慕容百勝就在跟前站著默然不語,他想說假話也萬萬不敢。
再說,鐵匠鋪子如果連鍛打刀劍都不會,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是什麼?
“會是會,只怕老呂這身粗糙本事,鍛打出來的玩意兒入不了少爺的眼。”
陳無雙點點頭,似笑非笑道:“說來也巧,我前陣子在雍州倒是認識了一位會鑄劍的前輩,說是祖上在燕州是有名的鑄劍大家,一輩子鑄出過幾柄天品。”
呂掌櫃從聽到“雍州”兩個字開始就悚然一驚,再聽到他說的那位鑄劍前輩出自燕州,立刻驚訝地合不攏嘴,從二月裡謝逸塵殺官造反到現在,去雍州馳援陳家老公爺的江湖修士不少,可沒聽說過大漠馬幫也有人去過北境,這輕飄飄說出天品長劍的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正為難著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的時候,呂鐵匠終於聽見了自家婆娘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哎喲,是三爺和慕容教頭大駕光臨?呂大河你這殺千刀的夯貨,貴客上門你就讓三爺在外面說話?”
捱了罵的呂鐵匠瞬間放鬆下來,嘿嘿笑著退了半步。
在鐵匠鋪子這一畝三分地裡說一不二的老闆娘聲音很是粗重,半點女子該有的溫婉都聽不出來,倒有幾分江湖女子散修的潑辣性情,陳無雙好奇地散出神識一探,才知道單老頭始終惦記著的閨女要比呂鐵匠高出整整一頭,虎背熊腰,放在馬賊堆裡也算是個魁梧的。
陳無雙絲毫沒有見外的意思,朝魁梧女子拱了拱手,笑道:“原來嬸子在家,那晚輩就厚顏討一碗茶水喝,咱們院子裡說話?”
姓單的魁梧女子眼力之毒絕非她殺千刀的相公可比,打眼一瞧就看出了門道,在大漠馬幫裡地位不低的慕容教頭讓出半身站在說話的年輕人身後,而跺一跺腳能讓楊柳城風雲變色的馬三爺竟然也有隱隱以這年輕人為主的意思,忙笑著側身把三人往鋪子裡讓,“可當不起這一聲嬸子,咱家鋪子也就這麼回事,好茶沒有,您要是不嫌棄,想喝多少咱都管夠。”
女子回身時,隱晦地朝呂大河使了個眼色。
可惜她不知道,這種小動作或許能瞞過慕容百勝的眼睛,但絕瞞不過少年的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