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得來終覺淺。

沒到過楊柳城的人,怎麼都不會相信在十四州疆域版圖最西北,居然會有這麼一座佔地規模不次於楚州岳陽城大小的敗落城池,或許除了懾於大周太祖李向橫掃六合的聲威而無奈肆意抹黑前朝的史書之外,這座名不見皇輿圖的城池跟江南蘇州久負盛名的金陵城,就是天底下最後兩處還能依稀看出前朝由興盛到衰敗痕跡的地方。

一者是興,百姓苦;另者是亡,百姓苦。

殊途同歸。

作為最靠近西北大漠的一座城池,慕容百勝對不見楊柳樹的楊柳城熟悉的好像是自家院子,一行三人即將穿過常年洞開的東城門時,伸手指著年久失修的高大城牆上千瘡百孔,跟頭一次見到如此破敗城池的年輕觀星樓主解釋,說那些痕跡都是一千餘年之前留下的。

說起來,正是這裡如今不堪入目的淒涼慘狀,孕育出世襲罔替富可敵國的康樂侯許家。

當年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的太祖皇帝興兵征伐涼州,誓死不降的楊柳城守將仗著高大而堅固的城牆負隅頑抗,李向麾下先後有幾位戰功彪炳的名將都不得不承認在此處鎩羽而歸,最後是康樂侯許家先祖不計代價率眾持續猛攻十七日,才終於破開城門一蹴而就。

按理說楊柳城中該有涼州都督派駐在此的一千駐軍,但這裡實在是沒有半點油水可撈,那些無利不起早的兵卒想扮成馬賊打劫商隊,可畏懼大漠馬幫真正的馬賊就在左近而不敢有所動作,又見都督府根本不拿這裡當回事,甚至悶聲發財的大都督都不見得知道這裡還有一座城池,索性紛紛另尋出路各奔前程去了。

現在四座城門的守衛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十人。

無非是些走投無路、指望靠著說不準什麼時候才發放一回的餉銀勉強度日的老弱病殘。

許是經年累月在楊柳城見慣了呼嘯如風的馬賊,陳無雙三人縱馬進城時,東城門處一左一右兩個鬚髮花白的老卒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身上的大周兵卒軍服已經破舊的慘不忍睹,比之京都城白獅坊靠著討錢過活的叫花子還有不如。

陳無雙以前就聽不靠譜的老頭陳仲平說過,要想看清楚一處所在是真富庶還是當地官吏粉飾太平的表面功夫,就只需要看百姓的面色和神態舉止,俗話說錢是男兒膽,衣著穿戴或許可以作假,但家中有餘糧、懷裡有銀子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底氣。

楊柳城的百姓顯然沒有這種底氣。

放眼看去,幾乎個個都是瘦弱不堪面有菜色,好在這時候還是天氣炎熱的盛夏,倘若是能凍死人的隆冬臘月,整個楊柳城路上的行人恐怕都找不出幾個有棉衣禦寒的來。

進了城之後,慕容百勝就不再一馬當先頭前帶路,他不知道這位錦衣玉食的公子爺究竟來楊柳城是為了做什麼,索性扯下臉上黑布,跟在那匹神駿無比的墨麒麟身側緩緩信馬由韁,城中修士少有不認得大漠馬幫慕容教頭這張冷峻含煞的臉孔的,相熟的遙遙拱手,不相熟的則遠遠避開。

從小視金銀為不共戴天仇寇的陳無雙散出神識四處探查,先是訝然不可思議,而後就是長長一聲嘆息,他多年來早被京都城的繁華氣象遮了眼,上次跟穀雨出京時又是一路往南,經過自古天下商賈聚集的楚州境內,以往雖聽說過肅州、涼州如何如何窮困,可百聞畢竟不如一見吶。

楊柳城居然已經窮到了沿街屋舍頂破瓦的地步。

“我出京之前,四師叔在觀星樓底下跟我簡單說過些西北的境況,說涼州有三處所在是兵家必爭之地,首先自然是鉗住官道中州、涼州交界的青槐關,其次是巡撫衙門、都督府所駐的武威城,再次就是這座邊陲楊柳城,可這裡···”

接下來的話不用再說出口,慕容百勝就明白年輕觀星樓主的意思,陳無雙是想不通兵家何必要爭這麼一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城池,其實不光是他想不通,只怕連現在楊柳城的這些百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熟讀兵法的慕容百勝輕聲一笑,不答反問道:“以咱們大漠馬幫目前的聲勢和實力,完全可以在涼州境內除武威城之外的任何一座城池立足,公子可知,為何偏偏選在荒涼大漠?”

陳無雙愕然之後,一笑置之。

在他看來,大漠馬幫選在大漠立足的原因很簡單,馬賊終究是馬賊,不入流的那些江湖草莽積習難改,長久以來,已然將打劫商隊殺人越貨看做是養家餬口的正當生意,馬三爺若是約束幫中弟兄太多嚴格,嘗不到甜頭、撈不著油水的馬賊很快就會一鬨而散。

而且,即便約束的再嚴,大漠馬幫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被朝堂或是江湖認可的修士門派。

既然是賊,不管涼州都督跟坐擁數萬精銳騎兵的二皇子是什麼態度,總歸與官兵天然就是不可調和的對立關係,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幫中弟兄難免就會各思退路,只有把根基設在無邊大漠,才能安穩長久。

馬三爺坑了謝逸塵八千萬兩銀子,姓謝的能嚥下這口氣,還不是因為沒把握能趟平大漠?

慕容百勝當然能看出陳無雙避而不談的用意,轉頭看向自家幫主。

馬三爺點點頭,這些事情的確由自己來說更為合適,“定在大漠,是當年你二叔的決定。花二爺高瞻遠矚,說總有一天楊柳城會被有心人再記起來,到時候近水樓臺先得月,咱們大漠馬幫或許就有了真正扶搖直上的機會。”

陳無雙挑眉詫異道:“這是什麼緣由?”

熟諳兵法的慕容百勝這才介面,笑著伸手指去城西方向,解釋道:“楊柳城西門之外不遠,在大漠邊緣處有一尊霸下雕像,其背上馱著的石碑據說是被當年破城的康樂侯許家先祖一劍毀去,但有人早就將碑文拓了下來,據上面文字記載,前朝曾有修士在大漠之中見到過漠北妖族的行蹤。”

年輕觀星樓主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通道:“妖族?那些畜生是如何越過雍州邊境到了大漠?”

慕容百勝搖搖頭,“對於此事,江湖中曾一度多有猜測,有人說縱貫大漠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漠北去,妖族可能就是順著這條路來的,不過也有人說那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是真是假眾說紛紜不好判斷。說楊柳城是兵家必爭之地,原因之一就在於此,不論錦繡中原最終姓什麼,都得守住這裡才好。”

陳無雙微微頷首,不用多問,如果現在大漠還能找到妖族的蹤跡,馬三爺毫無疑問就是天底下最先知情的人,瞧楊柳城目前的境況,想來這一千三百餘年中早就沒多少人還記得慕容百勝提起的碑文,即便有人記得,也多半不會相信。

但這個所謂的原因不算能立得住腳,寧信其有的話最多往楊柳城加派駐兵就是了,不至於成為兵家必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