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放亮,仍是晴空如洗。

西南肅州的窮苦緣由是地無三尺平且多毒蟲鼠蛇,而涼州的貧瘠則是與入夏酷暑、逢冬嚴寒的可恨氣候有關,清晨剛剛升起不久的太陽就足以曬化一夜之間聚起來的雲彩,望眼欲穿,所能見到的不是黃土煙塵就是一歲一枯榮的野草。

索命惡鬼的離群讓除了劉小哥之外的整支商隊都如釋重負,特別是那位跟賬本、算盤打了一輩子交道卻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的迂腐賬房,老先生勉強能算是半個讀書人,一貫既看不起江湖上那些打腫了臉充胖子仗義疏財的修士,又畏懼他們一言不合就能取人性命的刀劍,總覺著陳無雙這種人是會給商隊招來禍事的引子。

以朔陽城劉老掌櫃目前盛極一時的生意狀況,那幾車加起來能值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貨物即便損失也賠得起,不敢說無關痛癢但絕不至於傷及元氣,賬房先生是好心,生怕小劉掌櫃第一次出遠門到涼州做生意就失了手,回去以後沒有辦法跟岳丈大人交代,說是一個女婿半個兒,畢竟比不得親生血脈。

再者,年邁受不得顛簸的老先生,也實在不願意接下來的一路上都坐在拉貨的馬車上,當然還是能坐在隔住風沙的車廂裡泡茶養神更舒服,要知道他老人家在朔陽城這麼些年,都是深得老掌櫃信重敬之如賓的人物,沒吃過多少風餐露宿的苦頭。

十數名隨行護衛都已經披掛整齊準備動身,年輕東家卻還在驟雨莊側門外拽著陳無雙不肯鬆手,極力想要讓這位拿他當朋友看待的觀星樓主同行,好話說了一炷香時間,少年只是笑而不語。

陳無雙很喜歡這種朋友之間相處起來絮絮叨叨的溫情,要是放在平日,那姓秦的漢子早就不耐煩出言催促東家儘快上路,可此時馬三爺和楊壽潼兩個涼州江湖上的大人物都在一旁等著,他反而希望東家嘴裡的詞能多說一陣子,若是磨蹭到天黑再住一晚那就最好不過。

可惜,年輕東家知道陳無雙打定了的主意就誰也攔不住,最後只好遺憾地嘆息一聲。

陳無雙伸手很是親暱得拍了拍劉小哥肩膀,囑咐道:“涼州現在的局面你一路上也都看到了,這一趟生意收了尾,回去告訴你老丈人,盛世古董亂世黃金,越是兵荒馬亂的時候越容易掙銀子,問問他還有沒有再進涼州的膽子。”

年輕東家立刻就意識到他眼前飛黃騰達的機會,也想到了關鍵所在,猶豫著問道:“那我先替岳丈大人問公···朋友一句,您什麼時候會離開涼州?”

陳無雙哈哈大笑,“這可說不準吶,其實我在不在涼州不重要。你既然這麼問,看來劉老頭以後多半會把這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買賣交給你,這是好事。來,給你引見一下我四叔,有他在涼州一天,你的商隊就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馬三爺身形魁梧好似天神,腦袋幾乎要頂到驟雨莊的側門門楣,劉小哥想不注意到他都不容易,只是沒想到此人會是陳無雙的四叔,忙不迭上前見禮,恭恭敬敬口稱四爺,心裡卻在疑惑,這位想來就是當朝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陳季淳,瞧這副模樣哪裡像個清貴文官,難怪傳言中都說他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只不過他為何不在朝堂而在涼州?

“我姓馬行三,你叫我四爺可不妥當。”馬三爺搖頭笑了聲,側身朝後攤開手掌,一名心腹立即從懷裡摸出一樣物件,雙手遞給自家幫主,馬三爺接在手裡掂了掂,踏前兩步送給劉小哥,“尋常商隊拿到這件東西就夠當傳家寶了。你收好了它,以後在涼州境內遇上馬賊,拿出來給他們看一眼,即便他們有膽子搶了你的貨物,也決計不敢傷人性命。”

商隊重金請來的十數名護衛滿臉羨慕,姓秦的漢子更是緊盯著那東西不放,對這些以護送商隊掙錢謀生的修士而言,那東西無異於代表著日進斗金。

一直在旁沒有出聲的賬房老先生很快就回過味來,見年輕東家還愣著看那戴面具的,恨不得自己上前先接在手裡再說,生怕他不知好歹為了所謂面子出言婉拒。

劉小哥一聽這自稱姓馬的魁梧漢子不是陳家四爺,先是一愣,才雙手接過來那樣物件仔細端詳,東西雖然入手感覺頗為有些分量,但非金非石更不是玉器,而是用一塊沉甸甸不知名的深紫色木頭所雕刻成的一尊小巧老虎,趴著打盹的懶散模樣,看起來毫無百獸之王的威勢。

陳無雙神識略微一掃就心下了然,那尊老虎是按著蘇慕仙所豢養的那頭兇威方熾的黑虎所雕刻,倒真有五六分神似,卻不知道這物件在涼州大大小小几十夥打家劫舍的馬賊中名氣極大,笑道:“好了,再磨蹭下去就耽誤了今日路程,說不準我還會比你早到楊柳城,有的是以後見面的機會,快走快走,路上萬事小心。”

劉小哥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馬車,姓秦的漢子跟門前相送的幾人拱了拱手,昨夜跟東家說好的那五十兩銀子的謝意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手了,轉身喝令一聲,十數名護衛利落上馬,護著幾駕馬車往西北方向而去。

商隊走出去很遠,姓秦的漢子才湊到車廂外,隔著窗簾低聲喚了句東家,等劉小哥掀開簾子,才問道:“東家可知道剛才那位送你東西的是誰?”

要是平日裡,以劉小哥的機靈伶俐早就能想到馬三爺的身份,可一來與陳無雙在門前分別本就心緒凌亂百感交集,二來先入為主把那魁梧漢子當成了司天監陳家四爺,上車以後猜出幾分端倪的賬房先生生怕修士耳聰目明又還沒來得及出言提醒,這時候有此一問,劉小哥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禁立刻瞪大了眼睛。

姓馬,行三。

這趟生意既然要在涼州地面上行走,劉小哥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早就提前探聽過,傳言中那位身在大漠卻能號令涼州綠林道上所有馬賊的大人物,可不就是叫做馬三?

手裡把玩著的那樣物件頓時重逾千斤,劉小哥低下頭左看右看,喃喃道:“真是夠當傳家寶了。”

陳無雙在門前站了許久,直到再聽不見馬蹄聲,才返身進門回了莊子。

馬三爺有些不理解,以陳無雙在朝堂或者江湖的名聲和地位,為何會對區區一個沒有半點修為的生意人如此看重,但這些話他不會問出口,只問道:“咱們何時動身?”

少年揹著雙手慢慢在莊子裡踱步,“我還要再揣摩揣摩莊子上這套劍法,四叔不必管我。商隊留下的那頭毛驢儘管殺了吃肉,不過得煩勞楊莊主準備一匹好馬,喂好草料,今日夜深就走。”

楊壽潼跟大漠馬幫關係親近,驟雨莊上自然有的是善於奔襲的涼州好馬,當下痛快答應,倒不敢真把那頭毛驢宰了吃肉,他為人處世從來極有分寸,陳無雙帶來的就是隻螞蚱那也是司天監的螞蚱,即便給那頭毛驢養老送終又能多花幾兩銀子?

馬三這樣徹頭徹尾的江湖人最重知恩圖報,十餘年來始終為花千川的死耿耿於懷,遺憾沒能報答花二爺當年對他的恩情,也知道十二品境界的蘇慕仙至今還對他高看一眼的原因,多半是看在花千川曾與馬三交厚的情面上愛屋及烏,就想著把這份恩情都報在陳無雙身上,自然對他的任何交代都不會有半分異議。

魁梧漢子低頭湊在楊壽潼一側耳語幾句,讓他約束好莊子上的奴僕雜役,不要打擾了陳無雙參悟那套寧退之留下的劍法,然後又吩咐兩名心腹遠遠在四周戒備,雖說馬三自己也不大相信少年能在兩日之內再度頓悟,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司天監嫡傳弟子的事情誰能說得準,萬一要是再次頓悟了,有不懷好意的人從旁窺伺就極為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