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平復下心情,老道士的聲音就開始有了幾分不易察覺的低沉沙啞,勉強用臉上皺紋堆積起來的笑意做掩飾,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跟無雙公子沒必要繞彎子,老道並非想拿之前不值一提的小事跟公子換個衣食無憂,京都裡說司天監的嫡傳弟子是個最敗家的冤大頭,那都是被豬油蒙了心的混賬話。”

頓了一頓,見少年安靜聽著沒有出言打斷,徐守一立即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自己師徒二人能否得償所願的唯一機會,開誠佈公還能有三四成把握,若是再藏著掖著,後果可就不好說了,默唸道家清心咒定了定神,才再度開口。

“此間既然都是公子信得過的人,老道索性有話直說。老道自信有幾分眼力,大周開國時,首任觀星樓主用以鎮壓天下氣運的一十四件異寶,除了陳家世代相傳的周天星盤,公子身上至少還有三件之多,其餘修士或許看不真切,對於佛道兩家境界精深善於望氣的修士而言,看透公子氣運加身不是難事。”

陳無雙臉上神情不變,心裡卻不由想到白馬禪寺幾位神僧饒有深意的話語,以及在雍州城西如意坊再次見著孫澄音時,對方明顯不同於劍山初次相識的態度,再往深處想,即便不說佛道兩家,修為已臻十一品境界的駐仙山掌門白行樸也說過他氣運加身的話,由此推斷,任平生揚言要下次見面出手殺他,七八成就是這個緣故了。

老道士嘆氣一聲,端起酒杯仰頭灌下那半杯酒,唏噓道:“太祖皇帝開國之前,有從龍之功的白馬禪寺就壓得道家祖庭抬不起頭來,鷹潭山都落得苟延殘喘的境地,我西河派這種小門小戶更是難以為繼,能保住一脈傳承到現在已然是天意垂憐、祖師爺庇佑。這些公子都知道,老道再做贅述反倒顯得是有意賣慘,一句話,不能把西河派斷送在老道手裡,徐守一願意跟徒兒稱心投靠公子,從此竭盡所能為公子鞍前馬後,只求能保住祖師爺的傳承,若公子有疑慮顧忌,老道這就以我派秘傳的五雷正法立誓,從此如有違背,五···”

不等他說完,陳無雙就笑著出聲打斷,“何至於此?司天監正是用人之際,徐掌教是有真本事的高人,當然求之不得,多兩雙筷子的事兒。”

其實陳無雙肯這麼痛快接納徐守一,是因為他短時間內想到三個理由,一是老道士不知何故與蘇慕仙所豢養的那頭黑虎異常親近,有他在身邊,那頭兇獸或許還能發揮出更大的用處,總拿它當個嚇唬人的擺設,委實是屈了才。

再者,徐守一先前為幫他,不惜付出得罪十一品劍修蕭靜嵐的代價,這個投名狀來得頗有些雪中送炭的意味;至於其三,則是陳無雙想到了孫澄音,那年輕道士說要是能三局兩勝贏了賭局,還是不會放棄殺他奪氣運,有同樣具備玄妙術法的西河派掌教在身邊,也好躲避一些劍修難以防範的暗箭傷人。

終於鬆了一口氣的老道士得到了想要的答覆,沒想到陳無雙會答應地這般痛快,一時之間居然有些悵然若失,莫名其妙低頭看了跟著高興的徒兒一眼,狐疑道,難道那最喜歡在流香江上廝混的公子,看中了西河派門下還沒長開的花骨朵?

“賈兄,接著說?”這時候,陳無雙才開口問賈康年適才沒說完的話。

中年書生有意無意看了徐稱心一眼,心領神會的老道士當著眾人面迅速掐了個手訣,小女孩一臉茫然的挑起纖細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很快就猜到是師父施法閉了自己的耳識,氣呼呼扭過頭懷抱著雙臂不說話,又恢復了大寒剛上三樓時撅著嘴的天真模樣。

徐守一做這些的時候,賈康年低頭端起酒杯又嚐了一口,從他微皺的眉頭上不難看出,體質虛弱的書生還是覺得辛辣酒水難以下嚥,“聖意難測,四樓那位貴人的心思尤其不易揣度。景禎朝二十餘年來,朝堂有司天監的白底繡銀龍蟒袍和前後兩任行事謹小慎微的首輔大人壓著,能稱得上是海晏河清的好時節,可如今老公爺遠在北境,首輔楊公又重新拾起來養氣功夫,朝堂上的很多人可就坐不住了,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先帝初登基不久時的黨政局面,京都這池子渾水深不見底,公子既然無意入朝為官,還是去江湖上躲個清靜的好。”

陳無雙沒有接話,賈康年的這番見解沒法讓他完全信服,所以少年在等下文。

“賈某不是修士,如果陛下真像傳聞之中那樣,被靖南公任平生一劍斬去七成壽數,只靠著太醫令楚大人卓絕醫術維持性命,就算心氣再高、手段再妙,恐怕既沒了火中取栗的心緒,也沒了牽制黨政的精力,朝堂一旦出現紛亂徵兆,嗅到味道的各州都督,總不能全是跟老公爺這般死忠報國的人物,那時候···”

賈康年一連說了這麼多,卻被一陣止不住的咳嗽聲從中打斷,良久才顫抖著手接過大寒遞過去的一碗溫茶,喝下去逐漸緩過勁來。

陳無雙不禁有些動容,病懨懨書生的話比西河派掌教鄭重發誓都有誠意,他不是修士自然就沒有妙用非常的靈識神識,能猜到景禎皇帝就在頭頂上的四樓,靠的完全是蕭靜嵐之前的態度和陳無雙的反應,而明知道大周天子在會仙樓,還敢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來,足見其心一片磁針石。

喘了幾口氣,賈康年的聲音裡就不免多了一絲虛弱感,“歷朝史官都是最有氣節的讀書人,史書不會騙人,若不是前朝末年各地諸侯以及兵權在握的封疆大吏紛紛躁動不安,即便大周太祖皇帝是十二品修士,也不可能在短短數年間聚起一股所向披靡的雄兵。前天跟張正言閒談時曾聽他提及過,說當今世上僅有的三位十二品修士公子都認識,依賈某淺見,蘇崑侖跟任平生或許沒有效仿太祖皇帝的意思,但漠北黑鐵山崖那位不好說,我沒見過他,昨天想了很久,猜測他也許並不想要這萬里江山,而是不知出於什麼賈某想不通的原因,願意在幕後給旁人當靠山,這件事情不急,他已經露過面,大抵不用多久,公子就能想明白。”

陳無雙沒有多說,可不得不佩服賈康年的抽絲剝繭的本事,從張正言的隻言片語中就能準確推斷出來閻羅君的想法,這等心思確實遠勝於自己,就目前黑鐵山崖所表現出來的種種來分析,要是閻羅君真想效仿大周太祖做個後世稱頌的開國帝君,就不會暗地裡扶持謝逸塵,更不會跟以人為食的漠北妖族沾上關聯,畢竟此舉以後會在史書留下永世抹不去的汙名。

“不是賈某有意危言聳聽,內亂一起,對大周江山的威脅更甚於漠北南疆,便是把整個司天監都搭進去也於事無補,所以,公子這時候留在京都罵街出氣,不如見好就收,去外面早做未雨綢繆的應對準備。先答應那兩個條件無妨,我想公子一定有護住周天星盤的法子,至於出了京去涼州還是去雍州、雲州,將在外君命就只好有所不受了,四樓那位貴人不是想不到這一點,八成是覺得只要公子出京就是各取所需的一樁生意,划得來。”

賈康年說著說著,呼吸就再次急促起來,大寒連忙再斟了一碗溫茶送到他嘴邊,看著他臉色心急如焚,眼看正說到緊要關頭,萬一就此死在這裡,那公子的損失可就沒處彌補去了。

陳無雙聽到這裡,即便賈康年不再說下去,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道:“先生不必再說了,今日得了我首肯的錢興,做出來的事情或許會比昨日更變本加厲的離譜,這口氣出了,我也不願留在京都。不過要走之前,我鐵了心要穿著這身蟒袍上一回保和殿,讓那些搖唇鼓舌的讀書人別再揪著撕毀聖旨、譖穿蟒袍這兩句說辭不放,也堂堂正正為我師伯要個說法,司天監的每一條性命都金貴,為國捐軀可以,絕不能白白死在城牆底下無人問津。”

賈康年捂嘴抑制住咳嗽,緩緩點頭。

陳無雙長長出了一口氣,又道:“先生身子虛,可惜太醫令身在深宮難得一見,明日讓錢興拿了我的帖子去一趟白馬禪寺,找空相和尚開個方子,等我出京的時候,先生就一起動身去百花山莊將養吧,雲州四季如春氣候溫潤適宜,對先生身體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