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清回過神來,瞥了眼樓梯口長劍出鞘卻沒出聲說話的陌生修士,故作輕鬆地笑著打圓場道:“無雙這憊懶小子,仗著不在京都無人管束,行事愈發不成體統了,有老公爺跟駐仙山的一眾高人修士駐守城牆,心裡不忿去殺幾個妖族出口惡氣,回來成婚也不晚,明妍公主殿下才十五歲,等半年也等得起,總歸陛下也沒定成婚的日子。叔愚啊,等他回來,你得悉心好好管教才是,眼看就是要接任觀星樓主的人了,以後可不能再這般率性而為。凡事···都得三思,考慮清楚後果。”

首輔大人最後一句話說得語氣頗重,陳叔愚聽得出來,楊公是藉著說陳無雙而敲打他,如今地位超然的陳伯庸跟修為卓絕的陳仲平都不在京都,以沒有官職在身的陳家三爺和臭棋簍子,扛不住龍顏一怒,司天監的煊赫聲威,說到底還是依附於天子煌煌威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以背影示人的景禎皇帝,雙眼中陡然閃過一絲狠辣決絕,而後迅速消失不見,面色陰鬱得幾乎能滴出水來,輕輕垂下眼瞼,控制著不發出任何聲音地深深呼吸,他自信身後不遠處那名出宮時特意帶來的修士,足以在陳叔愚不防備的情況下,百息之內一人一劍屠滅整個鎮國公府,以洩堂堂天子心頭之恨。

可心裡動了幾動,無論如何都下不了這個決心,司天監是除了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長的城牆之外,大周的另一條國之長城,可以毀在漠北毀在南疆,甚至是毀在狼子野心的謝逸塵手裡,唯獨不能毀於皇家李氏之手。

不過是十數息功夫,景禎皇帝卻想了很多很多,覺得自從去年初察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以來,頭腦從來沒有這麼清明過,彷彿返老還童又回到剛剛登基那年一樣,應付起朝堂上個個比狐狸還狡猾的臣子們儘管多少有些力不從心的棘手,但不管多麼錯綜複雜的陰謀陽謀,他總能很快就從中分析出有跡可循的清晰脈絡,從而穩操勝券胸有成竹。

在誰都猜不透的帝王心思裡,謝逸塵幾十萬大軍既然陳兵涼州邊境、不敢直搗黃龍撲向京都,有一兩個月時間讓他從容排程謀劃,早晚就能把自立國號為大雍的叛軍賊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最大的難處就是時間有些不夠寬裕,一來是景禎皇帝自知大限將盡,每日心力交瘁來不及細細去考量,二來是漠北妖族、南疆兇獸來得都太過湊巧,能用的兵力捉襟見肘,來不及先平定謝逸塵再應對南憂和北患。

景禎皇帝登基以來第一次覺得後悔,後悔不該帶那名修士前來,若是身邊只跟著楊之清,他就絕對不會像剛才一樣心生殺機,猶豫中暗暗做了一個決定,大周真要是無力迴天的話,李燕南不能成為被後世釘在恥辱柱上的亡國之主,無奈地輕笑一聲,這個罵名不必再挑人了,留給太子最合適。

再轉過身時,天子就有了笑意,彎腰伸手扶起陳叔愚,溫聲笑道:“親家何至於此,無雙能為一個侍女的死而拒絕回京,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朕豈會怪罪他?楊卿是知道的,朕年少時候脾性比他還輕狂,那便等他回來,再讓禮部看著選個日子吧,不過那小子要是兩三年不回來,朕的女兒可不能等那麼久了。”

陳叔愚站起身來還是躬身低頭的姿勢,天子說話往往話裡有話,明面上是說明妍公主殿下不會等太久,實際上陳家三爺心裡明鏡似的,得知陳無雙拒婚,那位本來就對白衣少年頗多不喜的公主指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子,皇帝陛下是說,司天監觀星樓主的位子不能等太久,如果陳無雙過一陣子還不回京,周天星盤的歸屬恐怕就不是遠在雍州的陳伯庸能決定的了。

景禎皇帝這一笑,樓梯口處修士腰間的長劍就緩緩落回劍鞘。

始終沒出聲的老太監平公公暗自心驚,隨身伺候天子多年,尤其是最近衣不解帶地侍奉著,卻在今日之前從沒見過這位五境高人劍修,從他時有時無籠罩在陳叔愚、陳季淳二人身上的凜冽劍意來看,此人修為最少也得是十品,長劍出鞘那一剎那,老太監幾乎以為是陳仲平或者楚鶴卿來了。

“朕身子不好,茶一涼就喝不進去了,你們誰都不用送,平公公陪著朕在水潭邊走一走就回宮。司天監沒人主事不合規矩,季淳,從明日開始你就不必上朝聽宣了,多留在鎮國公府上幫襯幫襯,過陣子朕有興致的時候,再召你進宮下棋。”

景禎皇帝笑著擺擺手,那名修士立即轉身頭前帶路下樓,陳叔愚鬆了一口氣,跟起身的楊公一同躬身說了句恭送陛下,直到聽見陛下的腳步聲消失在觀星樓上,才緩緩坐回蒲團,後背的衣裳已然被冷汗浸透,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輕聲嘿笑。

楊公走到視窗看了兩眼,陛下說是要在水潭邊走一走,其實只靜靜站了片刻,平公公就出聲喚鎮國公府的老管家牽來馬車,跟太子殿下鑽進車廂,那名修士笑著抽出佩劍在月光下隨意耍了兩下之後,緊跟著進了車廂,仍然是老太監趕車,就此離去。

等楊之清坐回桌邊,笑著讓張正言甩了壺裡涼水重新沖泡,觀星樓上此時修為最高的陳叔愚嘆聲惋惜道:“可惜了那一池子錦鯉,養了這麼些年,還是不得善終啊。”

首輔大人微微一怔,又站起來走到視窗處低頭朝下看去,果然,在點點燭火中能看清楚,數百尾錦鯉都是肚腹朝上漂於搖晃水面,他這才意識到,那名修士在潭邊抽出劍看似隨意比劃了兩下,陳叔愚早就察覺到劍修出手的氣息勃發。

陳家三爺不等他發問,自顧自說道:“數百尾錦鯉無一生還,胸中劍意斬池中魚,這魚是誰,不言而喻啊。楊公,你說陳家一千多年從一而終,最後能換來什麼?”

楊之清愣了半晌,良久才伸手接過窮酸書生手裡的茶壺,深深看向陳叔愚,緩聲道:“先師程公教我,世間紛擾,為人處世可善可惡因時而異,但求···無愧於心,便對得起聖賢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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