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很大,離開鎮國公府的那駕馬車走得很慢。

車廂裡一絲聲響都沒有,顯然是被人用神識隔絕了動靜,伺候皇帝多年的老太監揹著月光的臉色有些陰鬱,微眯著眼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揮著鞭子,往事如潮水般襲來,讓這位實際權力不次於朝堂上一言九鼎首輔大人的內廷首領,忽而感覺到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

平公公是先帝登基後不久的元祥四年入宮,那時候景禎皇帝還沒有出生,但凡日子勉強能過得下去的人家,誰捨得把親生骨肉淨了身送去宮裡為奴為婢,這是生活所迫的無奈,也是愧對先人的恥辱。

當時中州、涼州、燕州乃至青州四州之地連續三年大旱,原本畝產千斤的良田幾乎減產八成,元祥皇帝治下的大周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年號就成了士子們口中筆下巨大的諷刺,接連下了三道罪己詔都無濟於事,最後還是白馬禪寺一眾悲天憫人心懷慈悲的高僧出手,興辦了一場規模極大的法會,在各地設法壇講經求雨、施粥濟困,朝堂上又撥下鉅額賑災銀子,這才勉強渡過難關。

聖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般舉重若輕的原因就在於,老百姓在士子文人以及滿朝公卿眼裡,是最容易滿足的,只要有一口粥喝餓不死人,就不會受別有用心的人蠱惑起事,因此那三年雖說四州之地官員都秘奏說有無數人病死,倒也沒生出太大亂子。

平公公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十歲,在家裡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已經考取童生的兄長,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兄弟,本來父母守著燕州幾十畝良田和一間不大的香油作坊,日子過得還算寬綽,甚至有餘財供他和兄長進私塾讀書,想著以後興許祖墳上冒了青煙,能考個功名回來,哪怕是去偏遠地方為官一任,對世代小富即安的尋常人家而言,也足以光宗耀祖。

可惜三年大旱,家裡連人帶牲口每日的嚼穀就成了極大的負擔,先是不得已殺了幹活的牲口,再後來兩個長得眉目清秀的妹妹都被吃穿不愁的大戶人家趁機低價買了去當下賤丫鬟,最後,連自己都被無計可施的父母忍痛託門路送進宮裡,換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他還記得父親顫抖著手老淚縱橫地說,淨身去勢總比活活餓死沒了命好,你大哥已經是童生,不能毀了他的前程。

他本姓姜,沒想到進了宮還是吃不飽飯,極少有人知道,深宮裡的太監其實比江湖上的修士更講究論資排輩,好在進宮當太監的要麼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孤兒,要麼是貧苦人家的孩子,能像他一樣識文斷字的不多,私塾裡的先生就常說他一筆小楷寫得很是規矩,果然讀書不管到什麼時候都是有用處的,憑著這一筆工整字跡,被一個多少有些權勢的太監看中,認了乾爹,越是不能人道的太監就越是重視香火傳承,他這才跟著乾爹改姓為平。

再往後,隨著乾爹一步一步往上走,他就跟著水漲船高,因辦事妥帖、嘴巴又嚴而被當時的內廷首領頗為看重,不光讓他多讀書多學聖賢道理,還傳了一身本事,可能是淨身之後心無雜念的原因使然,他在修行上倒是很有天賦,允文允武,逐漸就被先帝注意到,先是在朝天殿當差,景禎皇帝出生之後又被指派為貼身伴當,一直伺候了四十來年,不少趨炎附勢的官員見著平公公,都得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內相”,朝會時就身穿蟒袍站在保和殿龍椅下邊的御階上,地位之高無以復加。

要說誰對當今天子最瞭解,平公公自信天底下連皇后和幾個得寵的妃子在內,沒人能比他更細緻入微,文武百官在列的朝會上,高坐如山的陛下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或者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位深知伴君如伴虎的老太監都能立刻會意,從而做出最正確的舉動。

尤其是最近,太醫令楚鶴卿離京前往楚州、雲州尋藥,鎮國公陳伯庸親自北上鎮守雍州邊境,平公公甚至把內廷一攤子事都交給了旁人,衣不解帶地在天子寢宮盡心竭力伺候著,隨時準備以自身已臻五境的精純真氣為陛下病體疏通經脈續命,說是形影不離都不為過,饒是如此,今日跟隨陛下一同前往司天監,且以凜冽劍意誅滅觀星樓下水潭中數百尾錦鯉的那個劍修,他印象裡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趕車的老太監權柄煊赫了幾十年,終於在這個涼意如水的夜裡感覺到不被信任的忐忑,低聲嘆了口氣,天家無親帝王無情,不管自己姓姜還是姓平,就算姓李又能如何,想到這裡,平公公輕輕甩了一下馬鞭,心裡竟然有些釋然,自己也許比車廂裡的太子殿下,過得還要舒坦些。

車廂裡偏著半邊屁股虛坐在一側的儲君,一直在偷偷打量對面把棲鞘長劍橫在腿上的修士,要不是這柄光劍鞘之華貴就令他都咋舌不已的長劍就在眼前,這位不知姓名、不知身份的修士看上去更像是國子監或者禮部、御史臺的清貴文官,氣質清冷淡漠,一副客氣而疏遠的神態,似乎很喜歡安靜的氣氛,閉著雙眼呼吸平穩而悠長,像是一條靜水流深的小河,讓旁觀者很容易出神。

車廂裡光線很暗,將雙手揣在袖裡置於腹前不動的景禎皇帝,忽然探身伸手拿起修士橫放在腿上的長劍,輕輕撫摸著劍鞘上鑲嵌的七枚寶石美玉,個個都有龍眼核大小,最末尾搖光位置的一顆是好看的暖綠色,這種美玉是楚州盛產的青琅玕,上品形如松球、色近松綠,故而也被人稱作是綠松石。

“若是陳仲平剛才在司天監,你有幾成把握?”景禎皇帝低下頭仔細去看劍鞘上的七顆玉石,語氣平穩淡然。

太子殿下的坐姿立即不自然地挺直了幾分,陰暗光線裡的眼神也隨之有了變化,那位驚才絕豔的十二品境界開國太祖皇帝定下過規矩,李家後世不可放棄修行,只有皇家子嗣是修士,才有資格身居廟堂而參與江湖事。

可人的精力畢竟有限,生於天家難免繁瑣世事纏身,自太祖之後的歷代皇帝中能修成四境的已然是鳳毛麟角,大多都是靠著丹藥輔助踏足三境就止步不前,李敬輝也是一樣,剛才在觀星樓下水潭邊,能察覺到這位修士的劍意無比冷冽,但絕對沒敢把他跟聲名顯赫的司天監第一高手相比較。

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父皇肯當著他面毫不避諱的跟修士交談,這就讓一直對繼承皇位其實沒有太大信心的太子殿下心裡一喜。

佩劍被皇帝陛下拿在手裡的修士先皺眉後挑眉,語氣淡漠道:“沒見過陳仲平,不好斷言。不過他如果真的只是十一品凌虛境,青冥劍訣也不是所向無敵,勝負大概只在五五之數。”

李敬輝訝然失色,這人好大口氣,竟敢說能跟十一品境界的陳仲平不分高下,天底下是個用劍的誰不知道,在去年漠北、越秀方向陸續三場聲勢極大的天地呼應之前,司天監第一高手就是崑崙山那位睥睨十四州的當世劍仙之下第一人,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陳仲平敢堵在皇宮門口大罵空相國師整整兩個時辰,所倚仗的並非是司天監的權柄,而是自己堪稱獨步大周的絕頂劍道修為。

將信將疑時,卻聽見父皇語氣裡多了一抹笑意,沒有對此提出任何質疑,反倒讚了聲:“是柄難得一見的好劍,可惜名聲不顯。”

那修士似乎不懂得在陛下面前謙卑恭謹才是為臣之道,竟然輕蔑的嗤笑一聲,倨傲道:“劍修,理所當然該修的是劍,要博名聲不如去寒窗苦讀高中狀元,這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