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邑盟會總算結束了,楚國令尹公子圍自覺這一次又是楚國人在盟會上大顯風采,把晉國人牢牢壓制了下去,非常得意。但他對趙武又非常欣賞,會議結束後,專門設宴招待以趙武為首的晉國代表團。

在這次會議上,公子圍忍不住心中的得意,向趙武賦詩一首:“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這首詩,出自《詩經•大雅•文王之什•大明》的第一章,翻譯一下大致就是“皇天偉大光輝照人間,光采卓異顯現於上天。天命無常難測又難信,想要做王實屬不易。象帝辛雖是嫡子受天命而為王,但到頭來還是失國啊。”

趙武暗自嘆了口氣,他熟讀詩書,哪裡會不懂其中道理?這是公子圍赤裸裸想要篡權奪位的真實思想啊。這個公子圍,這次參加虢邑之盟,穿著的是楚王的服飾,乘坐的是楚國規格的戰車,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看來,楚國要內亂了。

楚國的內亂,實在不是趙武所想要看到的。趙武心中的楚國,就是想當年令尹屈建在時的楚國,能夠真心實意與晉國坐下來談,大家放下刀兵,平等相處,共謀世界和平。

如果這個公子圍真的篡權為楚王,那自己辛辛苦苦主導的弭兵會盟,好不容易實現的世界和平,將會夭折。趙武心亂如麻,不管如何,自己還是勸他一勸吧。

於是,趙武也賦詩道:“人之齊聖,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

這首詩,取自《詩經•小雅•小旻之什•小宛》的第二章,意思就是“一個聰明智慧的人,哪怕是在飲酒時也能見其穩重。可是也有一些糊塗蟲,一喝就醉,天天都在醉中活。珍惜眼前吧,謹言慎行,上天是不會再給人第二次生命的。”

趙武的意思非常直接:你公子圍不要太露骨了,你現在已經是令尹了,在楚國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這樣都不知足嗎?如果還想貪圖權力富貴,那可能會遭到飛來橫禍的。

但是公子圍會聽他的嗎?當然不會,虢邑會盟後不久,楚公子圍弒殺楚王郟敖,自立為王。隨後,又悍然滅了陳國、蔡國,最後眾叛親離,被自己的親兄弟公子棄疾發動兵變奪位,自己死於非命。這些故事,我們在楚國風雲裡講過了。

趙武真的非常擔心楚國,但他又能怎麼辦呢?他對叔向道:“公子圍看來是要弒君奪位了,我們怎麼辦?”

叔向皺著眉道:“元帥,眼下楚國,楚王弱,令尹強,公子圍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啊。不過,我認為,公子圍就算能夠奪位成功,他也一定不會有好結果的。”

“哦,太傅請指教。”趙武道。

叔向說:“用強制弱,卻心安理得,這種強大不合於道義。不合於道義的強大,其滅亡必然很快。想當年,宗周之威,但一個褒姒就使它亡。公子圍如果做了楚王,他就一定會更暴虐,一旦百姓起來造反,他如何能善終?所以說,凡是用強力取得君位,不合於道義,哪怕能成功也是短暫的,但公子圍一定會認為這樣的手段非常有效,便必然會在治國理政中經常使用,這便導致荒淫暴虐,您說會長久嗎?”

趙武點點頭。此時他心中想是,一旦楚國真的由這個公子圍當楚王,那一定會謀求暴力爭霸。而楚國要北上中原重新與晉國爭霸,必然首攻鄭國。不管如何,還是要加強與鄭國的關係。

於是,虢邑會盟結束後,趙武率晉國代表團正式訪問了鄭國。

晉國中軍元帥趙武來訪,這對鄭國來講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可是全世界最有權勢國家的最有實權的大人物啊。鄭國人當然很隆重地接待趙武,但趙武卻是一個低調的人,他明確對鄭國人要求一切從簡。

其實趙武更希望的趕快結交象子產這樣有本事、又講禮義且善謀能斷的鄭國賢材。正巧,剛剛在虢邑會盟中被趙武救下的魯國上卿叔孫豹也一起到了鄭國,於是,趙武熱情邀請叔孫豹一起參加。

趙武派人將自己要求一切從簡的要求對鄭國人講了,但鄭國人在執國大夫子皮的堅持下,還是拿出了最高規格來接待。史料記載:五獻標準的宴席。

什麼是五獻?這是朝聘的一種禮數,即要“具五獻之籩豆於幕下”,同時在宴會廳的門外要安放缶,並將酒壺放在宴會廳的桌上。缶是當時一種專門盛酒的用陶瓦作的宴會或祭祀用品。籩豆可不是什麼豆,而是古代祭祀及宴會時常用的兩種禮器,竹製的為籩,木製的為豆。這兩種玩意兒一擺,就知道這個宴席是什麼規格了。

當時接待國外的使者,是根據其級別來安排酒宴的。天子是從來不出訪的,所以他派出的使者一般是卿級人物和公爵級別的大夫,可以享受九獻規制,侯伯級別的可以享受七獻規制,子男爵位的可以享受五獻。

對於諸侯國來講,在當時整個春秋江湖,有一個內定的規矩,那便是象齊國、晉國、楚國、秦國這樣的大國卿級大人物,其地位相當於子爵男爵諸侯國的國君,也就是說,象趙武這樣的晉國執政大臣,來鄭國聘問,享受五獻的酒席是符合規制的。

所以趙武還沒進宴會廳,便看到了擺設在門口的缶,他知道鄭國人準備隆重招待他。一般象正式的招待,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有嚴格的講究,這對趙武來講其實是不堪重負的,一整套繁文縟節下來,大家都累得不行。

趙武很不愉快,他便沒有直接進入宴會廳,而到外面轉了轉。

子產發現了這個細節,他便對子皮講:“趙元帥此前已經打過招呼,希望我們一切從簡,我們何不安排一次農家樂,大家也不要過於拘束,那就行了。趙元帥此人幼年經歷坎坷,所以待人謙遜有禮,為人極其低調,我看咱們還是不要違了他的初衷吧。”

子皮很猶豫:“但那是不符合禮制啊,能行嗎?”

“這肯定行,實話講,你我難道也不希望大家輕鬆自由些嗎?周禮的許多規定實在是太枯燥死板了,我看,對於周禮,我們就是本著怎麼對我們鄭國有實際意義,我們就怎麼使用。現在趙元帥既然想從簡,那我們就和他來一次不需要過分講禮的輕鬆接待吧。”子產非常自信。

子產重新選擇了一個吃飯的地兒,去掉了一系列的繁文縟節,將鄭國幾位重臣都叫來,大家隨便吃,隨便說。

趙武非常高興,在這場宴會上,叔孫豹專門為趙武賦了《鵲巢》這首詩,這是一首取自《詩經•國風•召南》的詩,以謝趙武救命之恩。

趙武起身對叔孫豹行禮道:“您太客氣了,趙武實在不敢當啊。”

叔孫豹非常感慨,象他這樣熟讀詩收的牛人情不自禁又賦《采蘩》這首詩,並道:“小國獻上薄禮,大國愛惜,小國豈敢不服從大國的命令?”

鄭國執國大夫子皮也賦《野有死麕》的最後一章:“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這是子皮讚美趙武以義安撫諸侯,從不強加非禮給諸侯。

趙武非常感動,他賦《常棣》這首詩:“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此詩取自《詩經•小雅•鹿鳴之什》,趙武的意思就是咱們兄弟幾個親密無間,不用去在乎世俗之人如何看待!

聽趙武說出這樣的話,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動了,大家全都站了起來,對著趙武行禮,然後大家共同舉杯道:“我們這些小國靠著您,從此不再擔心了。”

這是趙武一生之中喝得最盡興的一次酒了吧,每個人都喝得很開心。是的,酒桌上,沒有繁文縟節,沒有虛情假意,大家親如兄弟,敞開心扉,放下心結,一切都在酒中,一切都在不言中!

這難道不正是趙武辛苦一生的追求嗎?世界和平,天下大同,諸侯之間,如同兄弟,和平相處,喝酒吟詩,人生當斯,夫復何求!

史料記載,酒席散後,趙武走到院外,對著皎潔如盤的月亮喃喃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會有今晚的快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