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的話一聽就知道不是她的原話,如果她真的好奇,會問怎麼總見不著我的爺爺和我爸。

“我不是男人?”這個時候我已經十七歲了。西子這年也十七歲。

“我說的不是這個。”

“關師傅問的?”

但她又不說話了。她已經不扎小時候的辮子而改扎一種我說不出來的髮型。這種扎法是把頭髮都往後梳,連兩側的頭髮都往梳得整齊。她們在後腦就用一條皮筋把頭髮都紮起來,紮起來的頭髮也不再編成辮子。我一向都不關心女孩的事情,叫不出這種髮型的名字,但這種髮型在西子頭上確實漂亮。

“你不是知道嗎?我太爺爺是當兵的,一直當到死。我爺爺也是兵的,後來轉業去做了公安,現在不是退休了嗎?你現在也能常見他的呀。我爸又是當兵的,現在還在部隊。你說這些當兵的,哪能天天著家?”

“那你呢?”西子終於開了口。

“我不當兵。我可不能像他們那樣拋家棄子。我要當警察。當兵的人是為了去保家衛國,我當警察就只是為了保護我們金東。”我自信地回答西子,就好像我一定能如願當上警察,好像金東有我一個警察來保護就足夠了,好像西子也會為我這個警察而驕傲。

“我爸他,”西子有點哭腔,“不讓我跟你玩了。他說我們倆不能再這麼接近。”

“為什麼?”我站了起來,問西子。

“因為你不姓石。”

“他也在乎這個?”

西子點了點頭,淚汪汪的給瞭解決方案:“我爸說,只要你能答上你為什麼姓龍不姓石,他就答應不阻止我們再聯絡。”

我憂心地坐了下來,忍了再站起來了衝動,再站起來我肯定還得坐下,這樣來來回回的會讓西子更覺得慌張。我遞了一包紙給西子,臉上的笑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是希望它在的,我也要它在。我說:“這個問題還蠻簡單的,問我太奶奶就知道了。”

西子氣得連紙都不接,用手背擦她那刷刷直流的眼淚和鼻涕。她邊擦眼淚邊罵我:“哪裡簡單了,你都沒有用心去想問題。你爺爺、你奶奶、你爸媽都不知道。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你太爺爺和太奶奶。太爺爺沒有把這件事交待清楚就去世了,那就只有太奶奶知道了。可是太奶奶又是癲的,問她哪裡問得到。”

我終於“唆”地站了起來,西子抬頭看著我,大大的眼睛淚汪汪的,她等著我說話。

“關師傅跟我說過,太奶奶不是真癲的,是年紀大了糊塗了。我相信關師傅,我見過他跟太奶奶說話,他們的樣子不像是太奶奶是癲的。”

西子臉上露出了欣喜,終於笑了:“真的,我也聽我爸說過這麼說過。那,你,現在去問?”

“好,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就去問。”

從西子家裡出來,我穿過稻田。熟了的穀子特別香,此刻我卻沒有以往和西子一起聞稻子香味的心情,我只想往祠堂趕,找關師傅問問清楚。

看我跑進祠堂,關師傅一點都不意外。他看了我一眼,丟給我一條幹毛巾讓擦汗,又繼續刨他的木頭。刨完之後,他把刨子立起起來放在板子上敲了一敲,好把裡面的木頭屑敲出來。

“石龔人請我來祠堂幹活,就你這個小鬼跑來看我的次數最多。”他對著祠堂暗橘色的燈光,費力地瞧著刨子裡。他鬍子的灰色跟衣服的綠色在燈光下的對比那麼強烈,以至於我還以為他很年輕。沒想到他卻又說:“我現在老了。手藝好的木匠,用刨子往木頭上一刮,那成片的雪花就從刨子裡出來了,根本不需要再像我這樣從刨子裡找木屑。”頓了一會兒,徵徵看了我一會兒,他把刨子放在工具箱裡,又重複那句話:“我現在老了。”

“您沒老,還很厲害呢?”

他笑了,丟了一瓶水給我,自己又擰開了一瓶。喝了水,他問:“你太奶奶怎麼樣了?”

我如實回答:“不好。爺爺和我爸媽今早回來了,下午把太奶奶接回了家。他們說,太奶奶也就剩下這兩三天了,要在家裡老。”

“嗯,”關師傅蓋上水瓶,又往眼睛裡滴了幾滴藥水,安慰我:“太奶奶,她沒瘋,她就是老糊塗了。過一會兒我去看她。”

“那您,今晚還在我家住嗎?”我緊張地問。

“你都把西子送回去了吧。那我還在你家住幹嗎,我不回去的話,你就放心西子一個人守一間空屋子?”把西子送回去,是我們家跟關師傅的約定。本來關師傅在石龔做工的這幾天,晚上都在我們家睡。奶奶受隊長所託給關師傅做飯,做飯的報酬由隊上給。關師傅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候,他的眼睛甚至都比不過奶奶的眼睛。怕他晚上回去經過那道水不安全,奶奶讓他在我家住下。暑假裡,西子從學校回來,奶奶怕西子一個人在家不敢睡,就讓我把她也接回我家住。

“那……”我想說點什麼,當然是很要緊的話。但關師傅把它打斷了:“不用你送,我自己回。”他的語氣變得嚴厲了起來,臉上的鬍子突然又老了十歲。他的神情嚴肅,眼睛裡卻又射出一道光,這道光是西子眼裡的光。不對,西子眼裡的光是關師傅眼裡的光。“放心吧,我眼睛看得清。今天我的眼睛特別清楚,看所有的東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摸著我頭。他手指間夾著的煙已經燒到了菸屁股。他丟掉了煙。

“回去吧。我一會兒就來。”我覺得,有時候他像西子的父親,有時候他又像我的父親。他對我關心是那種對西子的才有關心。但現在我覺得不是,畢竟西子才是他的女兒,他只能做西子的主,他打發不了我回去。在我看來,現在,那不是指令,那只是商量。只有他對西子下的,才是西子必須嚴格執行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