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東,清陰時節總是要下雨。我就從來不記得哪年清陰有一天是晴天,就算一個不下雨的陰天也沒有得過。

每年清陰我都有好幾天假期。除了冒雨去山上給祖宗們掛禮,我就是被雨關在家裡。但村裡其他的小夥伴卻不這樣,他們在下雨天有下雨天的樂子,只要他們不闖禍,他們家的大人從來不會強求他們留在家裡。當然,允許他們活動的範圍也只是其他小夥伴們的家。至少,他們在下雨天是有伴的。

“那是他們大人把他們放養,放牛一樣放著,有什麼好?”我的太奶奶坐在搖椅上,一邊搖,一邊輕輕地用手在搖椅把手上打著什麼拍子——那是一段我看了許多年都沒看懂的拍子。太奶奶是瞎的,還有點癲。說癲她也不是全癲,有時候她腦子是清醒的,有時候她腦子好像就有點不太清楚。但她的瞎是完完全全的,她是一點都看不見。

“你奶奶說,讓我看著你。”我剛剛要邁一隻腿出門檻,就被奶奶說的話拿下:“你這一溜走,我又不知道怎麼給你奶奶交待了。”所以說,這個時候她又是清醒的,清醒到她可以不用眼睛就把我看得緊緊的。她甚至把頭靠過來,假裝悄悄地給我說:“你知道,婆媳之間最難對付。別給你老祖宗找不痛快了。”

“這也叫難對付嗎?我奶奶最懂您,知道什麼時候您最清醒好把我丟給您看管。”我也小聲嘟囔著,生怕她聽見。但這種時候,我說的這種話總是不能從她耳邊逃走。

“那是當然,要維持幾十年的婆媳關係,得要默契。”

我笑著,搖了搖頭,連搖頭也能被這個瞎老太婆看見:“怎麼,作業做累了,覺得煩?”

當然,點頭那是一定能被她看見的。

“那這樣吧,我陪你玩。我給你出謎語,你來猜謎,好不好。”

我嘆了口氣:“說是您陪我玩,倒不如說是我陪您玩吧。來就來吧。”

一上來,她就出了一個容易得很的謎題:“生根不落地,生葉不開花。只見街上賣,園裡不種它。”

“是什麼?”她突然把頭靠過來,張著她嘴問。我抬頭看了看她掉光牙齒的口空洞洞的,覺得實在沒意思。“豆~芽~”我沒勁地回答。

太奶奶高興地笑呵呵說:“對了,對了。再來一個。現在是要打一個字。聽著啊,‘又來了我們村’。”

“‘樹’”我沒趣地趴在面前用來寫字的凳子上。

“還是我的乖重孫厲害。”太奶奶更高興了:“反應真快,真乖。”

我白了她一眼,又央求道:“太奶奶,您就放我出去玩吧。別的人都可以跟其他小朋友玩,為什麼就我不行。”

“不行,不行,你不能出去跟他們玩。”

“為什麼呀!”

“因為你不姓石,別人會欺負你的。”

別人當然不會欺負我,只是他們覺得我很奇怪。整個石龔的男人,就我一個人不姓石而姓龍。可這種奇怪並不影響我跟小朋友的相處,只有大人們才都覺得不一樣。我知道石龔的大人們都有看法,他們總是覺得這很蹊蹺。於是他們總是私下悄悄議論這件事的來源。我追問:“為什麼我不姓石?為什麼我姓龍?”

但奶奶總能在這種時間偏偏又瘋了,她嘴裡念起了:“別動,山上的土匪們,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出來投降吧,啊哈哈!”

每到這種時候我想出去玩都不行了。我跟太奶奶的角色要互換的,換成我看著她。瞎老太婆瘋的時候,也能毫不出錯地找到大門後的掃帚一把抄起來當成槍端著。我生怕她摔倒或磕碰到什麼東西,只好一步不離地跟著她扶著她。

跟亂糟糟的屋裡不一樣,外面下著雨的草坪倒顯得格外安靜。這是一場沒有聲音的雨。這是一場沒有風的雨,樹葉就也沒有聲音,但奇怪的是,雨是斜的。這場雨沒有一粒雨滴,它卻把外面的天、田地和露出紅色土壤的山洗得那樣乾淨。從這裡看,如果不打傘在外面,不出幾分鐘也會變成落湯雞。

但凡事總有意外。關師傅和西子沒有帶傘,卻沒有被淋成落湯雞那樣狼狽。

“瞎太老婆,又在打土匪啊?”關師傅挑著傢伙什進來,衝太奶奶問。太奶奶循著他的聲音摸過去,一把就要把他按倒:“小關,快趴下,躲起來,有槍子。”關師傅牽著太奶奶的手,用紅軍那樣哄亮的聲音說:“奶奶,土匪投降了,你看。”關師傅拍了拍西子的手。西子馬上就陰白了,帶著太奶奶回到搖椅坐下,陪她說著話。

往往,家裡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外面又不安靜了。世界總是要為凡人們保持喧囂。“你栽辣椒吧~你栽辣椒吧~”對面林子傳了八哥的叫聲,聽起來,就像是我的太奶奶捏著嗓子扯著脖子在發癲。這是唯一一個讓我不擔心卻讓我好笑的太奶奶發癲的形象。

關師傅放好東西,在太奶奶旁邊收拾好,坐下來幹活。他又叫我:“小寬,你和西子去玩,我跟你太奶奶說話。”

“關師傅,我太奶奶是癲的,您是奶奶請來做我們家桌椅的,我怎麼能讓您看著她?”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擔心,悄悄跟關師傅說。

關師傅也悄悄跟我說,像是說一件不得了秘密:“沒事,你的太奶奶不是癲。她只是上了年紀了,糊塗了。”

我便放心地領著西子去院子裡看我種的金弄花和夜來香。我幾次偷偷從後門往堂前看,見太奶奶時常聽得大笑,就不再擔心。

西子應該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她不是石龔人,要找她玩得穿幾片田過一條水。西子從來不問我家裡的事,但有一年,她還是問了:“你家裡怎麼總是不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