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叫江煜。

太爺爺曾說,我是家族小輩裡最像他的人,這個“像”字,便成了父親最引以為豪的評價。

泱泱盛雍,疆土遠闊,大雍的天下有江家的功勞,太爺爺是趙氏王朝的護國功臣。

聽父親說,太爺爺曾在他出生當夜臨危受命,帶著三萬精銳奔赴千里之外禦敵,保家衛國。凱旋之時,爺爺和奶奶抱著襁褓中殷殷啼哭的他,迎在府門階下,眼見著戰甲染血斗篷殘缺的太爺爺由遠奔近,眉目愛慈地撫著父親稚嫩的臉,笑著喚道:“好孫兒,好孫兒。”

及至父親垂髫之年,太爺爺便已手握重兵得皇權獨倚,朝堂上年輕的天子硃筆御批,才封了鎮國大將軍,次年春便著人送了一塊檀木大匾到江家,上題“將軍府”,再賜左右楹聯各一副,上書:“衛國保民安天下,忠肝義膽世良臣。”

此猶不及,又賜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奇珍異物各千,涓流匯海源源不斷湧進江府,盛況空前未有先例,都道江氏聖寵已極。

太爺爺整額理袖,領著一眾子孫跪地領旨,叩恩時鄭重道:“江氏蒙聖上隆恩,無以為報,願世代為朝廷先驅,外攘內修,護我大雍社稷千秋萬代。”

君臣一諾,言骨錚錚,從此江家的子孫生來便流著英雄的血。

我出生時,太爺爺年歲已高不再領兵出征,兵符印信承至爺爺和父親手中,幾位年長的家兄也披了赫赫銀甲,隨長輩上了戰場。江家自那年春,就像允諾天子的誓言成了真,父親和幾位叔伯膝下竟全是兒郎,彷彿整座將軍府,早已默默為大雍襲替了戰神。

太爺爺為我取名江煜,承襲父兄輩名中,常常意寓驍勇善戰的習慣。

太爺爺說,飛烽戢煜而泱漭,願我生如光火,率熊羆之旅,稱虓闞之將。

一.金陵城中少年遊

我是家中最小的那個,卻也是最特殊的那個。

我在太爺爺的膝頭長大,閒來無事,便隨他一同坐在後院裡逗鳥烹茶,他鬢髮全白精神尚佳,每日仍堅持練武打拳,還增了誦書習字的時間,我便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學識開蒙皆由太爺爺教習。父親在外征戰常年不在府中,我便和太爺爺一邊學習為人為臣的道理,一邊等著遠方傳來的戰事訊息。

太爺爺的手很暖,覆著層層疊疊的陳舊老繭,那是握韁挽弓留下的痕跡,太爺爺說,每一處傷疤他都熟悉。

那日,太爺爺指著手腕上一塊拇指蓋大小的疤對我說,這裡是當年賀蘭山之戰被敵軍偷襲時捱了一記破空箭,箭頭射穿了腕骨,三個月都動不了一下手指。

我記得那塊疤的觸感,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金陵平原上隆起的小山丘,帶著冰涼怪異的溫度,我仰著腦袋問:“太爺爺,為什麼要打仗,受了傷不會疼嗎?”

太爺爺笑著摸摸我的發頂,憐愛道:“煜兒這話問的好。為什麼要打仗,因為要守護重要的人,受傷當然會疼,但若是保護不了他們,痛會更甚。”

“誰是重要的人?”

“煜兒是,煜兒的爹爹孃親是,煜兒的叔伯兄弟是,煜兒的朋友是。”

“太爺爺也是!”我聽懂了,便急切地搶著應答。

太爺爺哈哈一笑:“太爺爺也是,這宅子裡的人都是,只是不全是,”太爺爺指了指門外,又道,“出了這門,街巷裡住的每一戶是,出了這城,鄉間僻野上的每一間屋是,再向遠去,你遇見的每個好人是,千千萬萬數也數不清。”

我又聽不懂了,忙問:“黎民蒼生的事,不該是聖上去惦記?”

說到聖上,太爺爺的眼睛卻忽然暗了。

“煜兒,你的心要像這天地一般寬廣,天下蒼生,乃至一蠅一狗都是純白無辜的生命,要以守護他們為己任,不計較個人得失,不囿於家國之限、邊界之束,憐憫芸芸眾生,時時撻問內心,要做對的事。”

我似懂非懂,想問什麼又不知從何問起,只依稀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之重,許是太爺爺英雄一生。

及至垂垂暮年之時的內心剖白和反省,煉成了這幾句真知灼見,在一個尋常的午後,說給了一個懵懂幼稚的我。

後來我每每回憶起太爺爺的這句話,總有冷汗浹背之感,又有熱淚盈眶的衝動,那時的這句話若讓旁人聽了去,僅“不囿於家國之限”這句,就能讓當時的朝廷降下雷霆之罪。

何為重要的人,對的事是什麼事,我用了一生最燦爛的歲月終於想明白。

手握屠刀者,最難得鶴眼雲心。

我想,在太爺爺眼裡,我是如此的不一樣,為何說我最像他,也許源於我總愛思考、從不盲從與人的天性,所以這些話他只說給我聽。

太爺爺從不拘我玩鬧,兄弟中唯有我無需背那兵書方略,在太爺爺的書房裡,我看遍了山海江河,歷盡了烽火連城,識清了萬物規律、領會了人間百味,在那一方小小的文字天地裡,我對外面的世界生出了不一樣的期待。

太爺爺仙逝前一晚,曾避了眾人獨獨喚父親近前,父親是太爺爺孫輩裡最聰穎的一個,倍受太爺爺寵愛,彌留之際囑咐了父親許多身後事,想必也談及了我的日後,我心慌意亂地候在門外時父親推開門將我牽了進去,卻只來得及給他老人家磕上最後一次頭。

父親眼底有淚,看向我是卻滿目的釋然,他說:“煜兒,你太爺爺說了,要你照你想要的樣子活,江府的將軍已經夠多了,你可不必循著父兄的路走。”

他曾飽含期盼許我意義非凡的名字,卻最終放手讓我做最自由的自己。

那是太爺爺送我的最後一份禮物。

有太爺爺遺願在先,我也曾有過眾人豔羨的恣意歲月,擁著一身少年俠氣走馬串巷,立誓結遍天下俊才。

父親又笑又嘆,只說將軍府裡連出了幾輩舞刀弄槍的,沒想到最後落了一位鮮衣怒馬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