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 ——簡玉珩番外(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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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時,我常常見到變臉的絕活。
這絕活無需搭個戲臺,也不必塗面抹粉,只要人一出我家院落,轉過白石砌就的矮牆,立馬就可見滿面春風頃刻覆上霜雪之色,或是愁眉苦臉一變為喜笑晏晏。
其間最有趣的當數那住處與簡府隔了七八條街,遠道而來的沈家二少,無論轉身時變做的是何等表情,再回過頭時又能立馬輕搖摺扇,眸底三分暖七分笑,好一派翩翩公子的臨風之意。
我不會爬樹,也做不來話本里頭飛簷走壁的江湖大俠,興致來時只好躲在轉角處的大石頭後邊,躲的次數多了,就逃不過被父親發現的命運。
許是我幼時沒了母親,被寄養在大娘名下,兩位哥哥又被二夫人和三夫人寵得成日逛青樓,遊畫舫,養成個“醉裡調戲丫鬟,夢迴一擲千金”浪蕩模樣的緣故,父親對我很是嚴格,詩書禮義那些士大夫們要學的東西,我也得略通一二。
但父親卻不阻攔我觀賞這些幕的大戲,只溫和地叮囑我不要落下功課,有時去外頭談生意時還順道捎上我,教我見見外邊的廣闊天地。我這才知道,那變臉的絕活既不限時間,也不限空間,並且這絕活不止別人會,我父親也會。
馬車經行過歙縣的巷頭,曲水環抱著石印回瀾,白牆黑瓦將日色滌出清澈的流光。返家的路上,我幾度欲言又止,終於是父親對我先開了口:“珩兒,此樁生意…你怎麼看?”
臨場考問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先恭敬地應了一聲爹,又大著膽子抬頭答道:“您和陳家說定了鹿角膠的價錢…是想要制墨?”
聽我的答話,父親微微一笑,眼尾的細紋像是風吹湖水一般輕輕皺起,捻著鬍子的手頓了頓:“有何不可?”
確實並無不可。
簡家原以林木起家,行業季節性較強,採購徽州本地木材時常於冬時砍倒,侯至五、六月梅水泛漲之期,方出徽州,順流而下。然自兆神十年來,皇帝有勤政革蔽之心,於天下廣施新政,不僅整頓了陸路、漕運,還聯通了內河與海路交通,織成一張可供商貿的泱泱大網。
正在這一時期,簡家重新縝密規劃水路、陸路交通工具的銜接,巧借東風之力,與隔壁安慶的鬱家一道脫穎而出,成為安徽一帶規模最大的兩個商行。如今朝局漸呈安穩之勢,市商也總算有所起色,再加上父親本就熟通文墨,涉足制墨這行也是情理之中。
“膠能夠讓松煙凝結起來,使墨成為便於研磨的固體,而眾類膠中,這鹿角膠確為上上之品,”馬車雖然顛簸,但我的話卻說的很穩,像父親平日裡教導的那樣,“但若孩兒沒有看錯…安慶鬱家似也有意於進軍此業?”
“此話怎講?”
“方才在陳家清木池的青石堤旁,恰好撞見了鬱家那個行事自專的姑娘。”
鬱家雖為安徽巨賈,鬱老爺卻僅有兩女,長女鬱文華,次女鬱文娟,均被捧作掌上明珠。先前我同那鬱文華也算有過一面之緣,不過說多了幾句話,就長了一番大見識——那鬱文華哪裡是傳言裡端莊爽利的姑娘,分明是個牙尖嘴利的丫頭片子,幾句話就攪得我鬱悶了幾夜。此次又不幸撞見,本想要報當日一言之仇,最終卻還是落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場。
“哦,是那姑娘?”父親卻不知想起了什麼,樂呵地笑了開來,“鬱老頭時常吹噓他那女兒千般好、萬般好,我卻瞧著是他身體不濟,沒有弄璋的福分。”
(二)
生意場,從來不僅僅是那白紙上的幾行黑字,算盤中上下逡巡的幾顆木珠,而也多為煙波畫舫上的並蒂交纏,風月場上的傾酒尋歡。
我自打小也算看著父親,一房房的姨娘絡繹不絕地娶回家,瞥間兄長們摟著衣裳半褪的美人月下行樂,於這一途也是家學淵源、無師自通。
銷金帳中,羚羊掛角燕雙飛。
談罷生意,婺源的木商老李摟去了兩個,餘下的四五個姑娘還在操琴鼓瑟,我眯著眼睛掃了眼屋內群芳,一把攬過近處綠衣黃裳的姑娘,驚得她手中的笛子滾落在地,發出一聲略微沉悶的聲響。
“簡公子……”
“噓——”我在唇前豎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喊叫,順手就將未飲盡的酒壺拎至桌前,再輕輕晃了晃食指,“百杯須痛飲,一枕拚春酲。長夜仍醒,豈不可惜?”
“秋月陪公子喝酒。”綠衣黃裳的姑娘,順勢倚在了我的懷裡,葇荑似的纖手一揚,將將反摟在我的腰上,抬頭欲飲盡我垂在她胸前的酒盞。我卻縮手,將酒盞重新放到桌案之上,微微搖了搖頭:“單純喝酒,未免又無趣了一些。”
“那公子想要如何?”
我輕笑著低首,手中隨意撩撥著秋月的髮梢,又讓姑娘們圍坐成一圈,快速地將一物扣在玉碗之下,方曼聲道:“射覆。射中一覆就脫一件衣物,又中一覆,再脫一件。誰先將衣物除盡了…今夜誰留下。”
時局不濟,生意只好慘淡經營。至兆神三十二年,我才明白那些革蔽振興之策只是黃粱一夢。冗官費財,剋扣關口,士族腐敗,劫掠民脂,大雍早已被蠹蟲蛀空了內裡,誰也不知轟然倒塌的那日是明日還是今朝。
但酒還是要繼續喝,生意還是要繼續做。
小桃的舞依舊傾國傾城,牡丹的琴仍然冠絕徽州。
我惺忪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猜測玉碗下的事物,搖頭間,只聞得翻飛衣袖間的女兒香盈了滿鼻,如同粉蝶爭妍,玉蕊鬥豔。
“麗池苑的姑娘,果然各有各的妙處。”
天將明瞭,光透過未拉緊的簾縫淋在屋室之中,實在有些掃興,我伸了個懶腰,抬手就要拉過簾子,卻陡然望見一個熟悉的側臉,頓時顧不得室內一片旖旎。風灌了我一臉清醒。
“簡少爺好興致啊。”
一句話三分笑七分譏,這樣的話我在這幾年間聽了不下百遍,全然都是出自那鬱家大小姐之口。自政局動盪,一時運線緊張,簡鬱兩家間必然會有摩擦產生。
我和那位鬱小姐,幾番來回,輸贏各半。
可她怎麼會來這裡?只一愣神的功夫,就叫鬱文華瞧見了我,不知是否漏盡了一室春光。
我鬆鬆地倚著門框,眨眼間竟覺得她高冠束起的面龐,確有幾分英氣,與日裡決策果斷的鬱家當家,著實很是相稱。只不過這些話,是註定一閃而過,然後被壓在心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