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沐大人,我才知道自己是個人。在此之前,我以為自己是狗,是畜生,是奴婢……

我出生在底層的平民家庭,爺爺是木匠,爹爹也是木匠。家裡兄弟姐妹眾多,我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還有一串弟弟妹妹,十幾張嘴全靠爺爺和爹爹打工養活。爺爺得了老寒腿,行動不便,養家的重擔就落在爹爹身上。爹爹脾氣燥,喝了點酒就在家裡耍酒瘋,看誰不順眼就一腳踢飛,嘴裡罵著:“小畜生,老子前世欠了你們多少債……”

爺爺幹不了重活,時常出去拾荒,若能撿到幾塊爛木頭,就做成小桌子小板凳,拿到街邊售賣,換幾個小錢。爺爺偏愛我,幹活時讓我在旁邊幫忙,教我手藝,有了錢他就會買一塊油餅揣在懷裡,叫一聲狗兒,把我帶到屋後,讓我一個人悄悄吃掉。

日子清苦卻也平靜,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年我也會成為一個木匠。誰料爹爹被房梁壓傷致死,家裡的頂樑柱塌了,這個家就維持不住了。孃親改嫁,姐妹們賣給人家當童養媳,哥哥去店裡當夥計,弟弟們也都送了人。我這個年紀有點尷尬,當夥計嫌小,給人家當兒子又嫌大了。

爺爺說,我給你謀了個好去處。把我帶到皇城根下,指著高聳的圍牆說,你要是能進到裡面,這輩子就有著落了,但首先你要吃得住苦頭。爺爺的安排我當然遵從,由他領著去了一個腌臢的場所,惡臭撲鼻。爺爺交出一包碎銀子,那是他畢生的積蓄,裡面出來一條大漢,把我拎進去。爺爺在外面叫道:“狗兒,你忍著點痛,要進宮需得先淨身……”

淨身受的罪,我事後從不敢回憶,拼命想要忘掉,但它一直躲在我心底裡,多年後還會在夢裡跳出來,嚇得我渾身顫抖。進宮要過兩道檻,淨身是一道檻,一半人折在這道檻上,僥倖活下來的還要經過宮裡的遴選,如果沒選上,那麼這個苦頭就白吃了。

我運氣不錯,兩道檻都邁過了。三個月後,我穿著新發的制服,抱著一匹絹和兩吊錢,交給爺爺——這是我的賣身錢,我這輩子就賣給皇宮了。

爺爺拉著我左看右看,咧著嘴笑:“狗兒,你成了皇家人,吃上皇家飯了……”他抹了把眼淚,“你要聽話,好好幹活,爺爺幫不了你了……”

我在宮門口和爺爺道別,從此後再也沒有見到他。

新人進宮先要學規矩,我們列隊站在院子裡,教官拿著花名冊點名,“……葉狗兒……”,我忙舉手,“小人在。”

“什麼名字?”教官皺眉,“沒有大名麼?”

“小人……只有這個名字……”我心裡惶恐。從小家裡就是這麼叫我,兄弟姐妹也都是貓兒、豬兒、魚兒之類的稱呼。

“我給他取個玄字。以後就叫葉玄。”教官旁邊一個矮胖的公公說。

“是。鄔總管。”教官連忙取筆改寫。

我愣愣地答應了。後來我才知道玄是黑色的意思,我想大約是我們都穿著黑色的內侍服,黑壓壓一片,這位鄔總管才會想到這個字吧。

教官站在屋簷下訓話:“……在主子面前,你們要自稱奴婢,奴婢不是人,是宮裡最低賤的,貓兒狗兒都比你們金貴……主子是天,主子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主子叫你們做什麼,就趕緊去做,不得違拗,聽明白了嗎?”

“如果主子的命令是錯的呢?”隊伍裡有人問。

“主子怎麼會錯呢?”教官驚訝。

“主子叫我們幹壞事,我們也得幹嗎?”那人追問。

“主子怎麼會叫你們幹壞事呢?”教官有點氣急敗壞。

“還沒開始伺候就質疑主子,天生的反骨。”笑眯眯的鄔總管冷下臉,下令將發問者杖二十,趕出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