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攻不下長安城,就包圍了城池,扼斷關隘道路。糧草貨物運不進來,城內坐吃山空,物資日漸缺乏。我現在要操心的是如何養活宮裡幾千張嘴,各宮主子的份例減得不能再減,下人幾乎都在吃糠咽菜,抱怨聲不是沒有,但誰都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宮裡這樣,宮外只會更慘。節省下來的糧食要供給陛下和軍隊,他們是國家唯一的指望。

姐姐那裡我是不會短缺的,我有一口吃的,決不會少了她。那個沐弘來得越發勤快了,我懷疑他在外面找不到吃的,進宮蹭飯來了。姐姐那麼看重他,或許會省下自己的口糧給他。不過這陣子姐姐情緒低落,城外是親弟弟,城裡是自己的夫君,兩邊都是親人,卻像仇敵一樣廝殺,讓她左右為難。有個熟悉的人在身邊開解勸慰也是好的。

我也應該陪著姐姐的,但我忙得沒時間,白天要盯著宮裡的開支用度,錙銖必較,杜絕下面貪汙藏私,晚上還要安慰陛下。只出不進,我盯得再緊,管得再嚴,庫存還是一天天下降,庫房眼看就要空了。

我沒想到他會把姐姐帶走,我若知道他有這麼大膽子,一定不會允許他走進宮門。

玉簪跑來報信時,我正帶人盤點庫存,聽到這個訊息簡直五雷轟頂,忙命手下的管事萬忠帶人前去阻攔,我自己隨後趕去,但覺兩腿發軟,只能招來肩輿乘坐。

玉簪是我放在合歡殿的眼線。我不是要監視姐姐,也許是跟得太后久了,我沾染上她的惡習,總想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裡。一開始我想收買葉玄,但這人愚忠,認死理,我暗示過幾次都不見效。後來玉簪來找我,她從儲秀殿出來,跟過兩個主子,因性子柔弱,老是受人欺負,被踢來踢去。她現在伺候的薄妃,是平原公苻暉的母親,出了名的尖酸刻薄。玉簪早就不指望侍寢了,她只想跟個和善一點的主子,過幾天安生日子。我本可以把她留在身邊,轉念一想,留在身邊也派不上用處,就去和姐姐說了她的事,姐姐慨然應允,讓玉簪留在合歡殿。

然而,即使我及時趕到,也沒能留下姐姐。姐姐絕交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果斷絕情,你用金簪割斷了袖子,就像把我的心一剖為二。姐姐,說好了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呢,你怎麼就此把我給拋棄了?

我怏怏地回到合歡殿,人去樓空,這座承載了我們美好時光的宮殿,變得黯淡無色。玉簪開啟一口箱子,裡面都是御賜的金銀珠寶。玉簪說這些珍寶王妃很早以前就收拾好了,一樣都沒帶走,完璧歸趙。箱子裡還有一個紙卷,是留給我的。我展開看,上面寫了四句詩: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我識字不多,也不喜歡詩文。姐姐平時給我講過幾首,採菊東籬下什麼的,倒還淺顯易懂,這一首我連字都認不全。

我找了個太學裡的博士,讓他給我解釋。那老頭捧著紙卷像是捧了個寶貝,不住地讚歎什麼筆力遒勁、用典工麗、境界宏大,意味深長,是難得一見的好詩。

“說人話。”我不耐煩,“寫的什麼意思?”

“莊子秋水篇有云: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老頭滔滔不絕唸了一大段

“我不是叫你來背書的。”我一拍桌子,簡直要氣炸了。

老頭受到驚嚇,吭哧吭哧更加講不清楚。

我心裡已經猜到了,姐姐早就發覺我在她身邊安插耳目,她看破不說破,只是悄悄收回了對我的信任。是我愚蠢,姐姐從小在宮廷長大,什麼陰謀詭計沒見過,我一個平常人家出來的,和她耍這種心眼,實在是不自量力。姐姐一心想要遠離宮廷,退隱江湖,把爭權奪利看作腐鼠,對此不屑一顧。但是姐姐,你是品性高潔的鵷雛,不理世事,但我這隻鴟貪圖權利,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們倆和孩子們能在宮裡好好活下去呀。

第二天,慕容暐謀逆事發,滿門抄斬,連同長安城裡的幾千鮮卑百姓,不論男女老幼全部處死。聽到這個訊息,我簡直驚呆了,到這種地步姐姐是非走不可的。那個沐弘是從哪裡得到的訊息?莫非他真的有先見之明,做的每件事都先人一步。

那天狂風大作,暴雨如注,我坐在房裡思念姐姐,不知姐姐身處何方,有沒有淋到雨,有沒有遇到危險?等到雨停了,觀星臺向宮裡送來大批物資,一車車的穀物、乾肉、油脂還有布匹,堆滿了一間庫房。我高興得差點哭出來,快過年了,陛下想要宴請群臣,我卻拿不出像樣的食物來,這些物品來得太及時了。

我現在相信這個沐弘的確是神仙下凡,這些東西在市面上早已絕跡,他一定預見到今天的困境,在鮮卑叛軍到來之前就購置了大批存貨。姐姐身邊有這樣一位神仙守護,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但是姐姐,我還是很想你,不知何時才能與你相見。

春天來了,永珍更新,長安的局勢卻愈發糟糕。平原公苻暉兵敗自刎,陛下手下沒有可用之人,只能自己帶兵出戰。到這時候,他和慕容衝之間已經毫無感情可言,只剩下滿腔的仇恨,和置對方於死地的決心。

陛下出馬一連打了幾個勝仗,有一次一直殺到阿房宮,差點端了慕容衝的老巢。眾人信心大增,盼著陛下重振旗鼓趕走叛軍。但陛下卻更加焦慮,他時常從夢中驚醒,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活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六月的一個傍晚,陛下從城頭回到宮裡,血流遍體,染紅了衣裳。這兩天鮮卑叛軍發了瘋似的拼命攻城,守軍人數不夠,城裡的百姓,宮裡的宦官都上了城防。現在我看見鮮血已不再驚惶失措,打來溫水,給陛下清洗,上藥包紮。陛下多次出戰,身上已是傷痕累累,我一邊給陛下裹傷,一邊忍不住淌下眼淚,心裡埋怨老天爺太過殘忍,陛下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要讓他受這樣的罪。

陛下屏退左右,對我說:“如今的形勢難以維持,王真人曾對朕說過,帝出五將久長得。朕打算外出求援,留太子守城。”

“陛下……”我嚇得呆住了,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個男人是長安城的主心骨,圍城一年多,糧食耗盡,大家挖野菜啃樹皮,也要把食物留給他。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所有人都相信,陛下既然能開創了一個輝煌的帝國,也必然會帶領大家走出困境,贏得勝利。現在這個人要逃走了,太子哪有能力守護長安?

“你收拾一下,明早就走,把寶兒錦兒詵兒都帶上。”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朕顧不上了……”陛下把臉埋在手心裡,“等朕找到援軍,再回來救他們……”

我撫摸著他灰白的頭顱,心裡清楚,我們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第二天清晨,我們悄悄出宮,從橫門出城往北行進。我帶著三個孩子坐在馬車裡,掀起簾子一角向外張望。很久沒有出宮,長安城已經不是我記憶裡的模樣,往昔繁華熱鬧的華陽街破敗凋敝,看不到一個人影,那些裝飾華麗的店面被拆得七零八落,門窗全無,落滿塵埃。我打了個寒顫,放下簾子,看著車裡因早起而打瞌睡的三個孩子,心裡生出不祥的預感。前途渺茫,我從沒想到帝國的沒落是如此淒涼,我的孩子們還能不能平安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