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沐弘在院子裡揮鋤,把箱子刨出來。七月炎夏,即使沒有太陽,他還是刨了一身的汗。慕容垂在鄴城登基,重建燕國,佔有幽州、平州和冀州的大片領土,麾下戰將如雲,燕國的舊臣紛紛投奔,勢力強盛。沐弘想來想去,覺得慕容衝手下這點兵馬是無法與慕容垂抗衡的,幸好兩人中間隔著幾千裡河山,短時間內不會當面對決。這箱財寶要帶回去還給他,自己能力有限,能幫上一點是一點。

“我想再去白馬寺進一次香。”公主說,“下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來呢。”

“行吶。”沐弘答應著,心裡盤算要找牙人把小院售出,倉促間也不知能不能找到買主。

白馬寺建於東漢初期,是中土佛教的起源地,號稱天下第一的珈藍勝地,規模宏大,廟宇眾多,遠超其他寺院。山門外有兩匹白色石馬,有一人多高,左右相對,頭戴轡絡,身置鞍韉,雕工精細,相傳是從西域為高僧馱經之馬,故取名白馬寺。

公主雖然穿著平民服飾,但姿容卓絕,氣度高雅,前兩次上香,出手佈施相當大方,給寺廟裡的僧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回剛進山門,就有一名白白淨淨的知客僧迎上前接引,帶著公主進入大雄寶殿,在釋迦牟尼、阿彌陀佛,和藥師佛三尊佛像前頂禮膜拜。

公主跪倒在蒲團上,祝禱良久。佛座下有一老僧輕敲木魚,低聲唸誦。沐弘跪在公主身後,望著頭頂上空俯視眾生的佛陀寶相,雙目微闔,嘴角含笑,慈悲中帶著空寂冷漠,似乎在憐憫人間的苦難,又像在嘲笑世人的執著。沐弘雙手合十,卻不知該祈求什麼,求菩薩保佑慕容衝攻克長安嗎?那麼天王和長安百姓又何其無辜。想起被鮮卑大軍蹂躪的中原大地,沐弘只求菩薩能寬恕他犯的錯,保佑他平安無事,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出路。

驀地,那老僧敲了一記鐘磬,提高嗓門喝一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沐弘琢磨了一會,覺得很玄妙,起身走過去請教:“法師,此話怎解?”

老僧咕嚕了幾句,口齒不清,大約是說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虛幻,不可心生迷戀,唯有虔誠修行,才能達到永久的解脫。

沐弘聽了一會兒,覺得不過是老生長談,見公主站起身來,就跟著她一同走出大殿。

知客僧守在殿外,見兩人出來,連忙過來行禮,請他們到後院禪房奉茶。沐弘知道他這麼殷勤備至,不過是為了多得些佈施,但見寺內樹木蔥蘢,景色清幽,是個休閒避暑的好去處,不妨在此歇息片刻。見公主沒有反對,就點頭同意了。

知客僧領著兩人繞到殿後,沿著抄手遊廊走進後院,來到修竹環繞的一座古樸雅舍,裡面佈置精美,一塵不染。知客僧請兩人在竹蓆上稍坐,不一會,小沙彌送上茶水素食,知客僧又捧來一隻籤筒,詢問是否要抽籤占卜,自有高僧來為他們解籤。

公主猶豫了一下,擺擺手,卻提出個要求:“剛才路過天王殿時,裡面一群誦經的法師中間,挨著大紅圓柱的那位看上去很面熟,像是一位故人,能否請他過來敘話?”

知客僧當即答應了,退出禪房趕去叫人。

“公主見到誰了?”沐弘問。他也看到幾十個僧人,灰撲撲的坐在一起,咿呀呀地念佛唱經。殿內香菸繚繞,光線幽暗,他匆匆掠過一眼,壓根沒留意他們的長相。

“我看著好像是趙侍郎。”

“趙整?”沐弘一驚,“他怎麼會在這裡,而且還當了和尚?”

“是啊,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公主蹙起眉頭,憂心忡忡。

沐弘記得離開長安時,趙整來給他送行,發誓要在長安堅守到最後一刻。如今他出現在這裡,難道長安城已被攻陷了?他心亂如麻,忽聽外面腳步聲響,知客僧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人身穿灰色僧袍,青黑的頭皮,低眉垂目,神情肅穆,乍一看,沐弘根本認不出這個黑瘦憔悴的和尚就是曾經意氣風發的秘書侍郎。公主的眼神真是銳利。

“小僧見過兩位施主。”那人合十施禮。

“趙侍郎,果真是你,你怎麼在這裡?”沐弘連忙站起身。

“世上已無趙侍郎,小僧道整。”

“你怎麼出家了呢?”沐弘伸手去拉他,“長安怎麼樣了?”

道整後退一步避開,翻起眼皮瞪了沐弘一眼。這一眼猶如一支利箭劈面飛來,沐弘感受到他強烈的憎恨。

“道整法師,長安出什麼事了?”公主也從席上站起身焦急詢問。

道整臉色發紅,肌肉繃緊,雙手攥成拳頭,一付要撲上來的樣子。沐弘橫跨一步,擋在公主前面。

“長安……淪陷於鮮卑之手。”道整站在原地,聲音嘶啞。

“那麼天王陛下呢?”公主急切問道。

“陛下賓天了。”道整哽咽著,突然放聲吼道:“慕容衝縱容鮮卑大軍,在城中燒殺搶掠,三日不絕,把長安變成人間地獄。你們這兩個幫兇,是不是滿意了?”

沐弘驚呆了,離開三個多月,那邊就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忽聽身後“哐啷”作響,杯盤落地,小沙彌驚惶地叫道:“施主,女施主……”

沐弘轉身,見公主倒在席上,不省人事。

“公主,公主……”沐弘連忙抱起公主,聲聲呼喚,全然忘了會暴露身份。

知客僧從門外快步趕來,看了眼當下情形,說道:“施主莫急,小僧白馬寺西堂首座,略通醫道,容小僧替女施主看診。”伸出三個手指搭上公主手腕,須臾收回,安慰道:“不礙事,女施主急火攻心,導致暈厥,片刻後就能醒轉。”從袖中掏出一塊白色絲帕覆蓋在公主臉上,拇指和食指準確地掐住人中,按壓一陣後,再用雙手輕揉太陽穴。

沐弘見他出手精準沉穩,頗有大家風範,又想起他剛才自稱首座,並非是普通的接待人員,不由得緊張起來:這幫禿驢或許早已發覺公主身份,暗地裡不知在作何打算,該不會與晉人勾結,把公主扣留下來作為對付燕國的人質吧?眼下兩名保鏢候在山門外,寺廟裡只有他一人,如果官府闖進來抓人,自己該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