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一個巨大的噩耗猶如驚雷在長安上空炸響,把滿懷期盼的民眾炸得一團懵逼:秦晉在淝水邊擺下戰場,晉軍還在渡河,秦軍就如雪崩一般莫名潰散,士卒互相踐踏,屍體滿山遍野,阻塞河川。前鋒主帥陽平公苻融墜馬而亡,連天王都被流箭射中,不知生死。

長安百姓一開始不敢相信,無法接受,但越來越多的壞訊息,如同漫天的雪花飛灑而下:秦軍人馬死了七八成,很多人不是死在晉軍刀下,而是在逃亡路上凍餓而死;連天王乘坐的雲母車都被晉人拉走了;之前打下的壽陽、鄖城,又被晉人收了回去……

長安民眾從懵逼到震驚,從惶恐到麻木,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哭泣,從此後悽慘的哀號聲縈繞在大街小巷,日夜不息。他們哭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孩子,那些鮮衣怒馬,如朝陽初升的年輕人,消失在風雪中,再也回不來了。

“很快你們就要為自己而哭了。”站在觀星臺上,沐弘喃喃地說。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他也能想見那丟盔棄甲狼奔豕突的悲慘場面。經歷過枋頭戰役,他再也不願走上戰場,寧可蹲在太史令這個小小的官位上,並不是因為怕死,而是在那種時刻,作為人的尊嚴和道德感蕩然無存,只有殺紅了眼的野獸嘶吼著把刀槍刺進同類的身體。這樣的退化是他深深厭惡,並且無法做到的。

然而淝水戰役和枋頭戰役大不相同,這是銘記于軍事史上極其罕見的以少勝多的戰役,沐弘若不是穿越而來,也絕不會預先做出失敗的判定。秦國滅燕、滅仇池、滅涼國、滅代國,氣勢如虹,從未受挫。此次伐晉,投入的兵力十倍於對方,全國上下都抱著必勝的信心,一戰即潰讓人難以接受。

沐弘聽說,潰敗的原因是主帥同意讓大軍後移,讓出岸邊空地給晉軍登陸,本打算趁晉軍渡河時,半途攔截,誰知軍隊後撤時,有兩個晉國投降的官員在陣後大喊“秦軍敗了”,導致士卒爭相逃跑,大軍瞬間瓦解。沐弘覺得不可思議:前鋒部隊的將士大都身經百戰,名將紛紜,怎會因正常的排程而失控;兩個奸細在陣中喊兩嗓子,就能把幾十萬人給嚇跑,那麼策反的活也太好乾了;戰場上主帥是最重要的,周圍層層防護,就算隊伍全打沒了,也要保證他活到最後一刻。苻融作為前鋒主帥,居然落馬被殺,他身邊的護衛都是幹什麼吃的……真實的情況只有在場的人才知道,或許在場的人也都是稀裡糊塗,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挾著後退。

桓衝的挑釁,淝水的潰敗,都顯得如此奇怪,無法用常理解釋,沐弘抬頭仰望天空,密沉的陰雲之上,是否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撥弄。歷史上有些朝代和國家莫名其妙就消亡了,被稱作氣數已盡,現在秦國的氣數也是到頭了。

在天命面前,人的力量有如螻蟻,無法撼動大樹。沐弘多次抗爭,妄圖逆天改命,沒有一次見效,如今總算是服服帖帖,不作他想。他只是覺得可惜:淝水的失敗,延緩了中國統一的程序,接下來的兩個世紀,群雄混戰,軍閥割據,戰爭更酷,屠殺更多,直到隋朝建立,天下才安定下來,百姓才能過上幾天安生的日子。

十二月,天王苻堅返回長安,哭祭陽平公苻融,諡號哀公。苻融是苻堅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是他的得力助手和忠實的擁護者。苻融身死,猶如砍掉了天王的一條臂膀,他身邊能幹的大臣越來越少了。

不久鮮卑乞伏部謀反,收服周邊部落,聚眾十多萬,不接受秦國管轄。隨後丁零部起兵,攻打洛陽。天王命慕容垂討伐,誰知慕容垂與丁零部結盟,共同反叛秦國,糾集了二十多萬人馬,北渡黃河,攻城略地,兵鋒直指鄴城。此外,匈奴部落也乘機叛亂,晉國乘勝攻取多座邊境城池……龐大的秦帝國飛速滑向失控的邊緣。

也許是沒有陽光的緣故,合歡殿裡火爐燒得旺旺的,沐弘仍覺得陰冷。他走到暖閣外,見裡面有個人躬身站在暖坑前說話,便停下腳步,在簾外等候。

只聽公主柔聲道:“黃總管,陛下一時氣惱,言語重了些,你不必在意。過兩天等陛下氣消了,你再回去。”

“老奴侍奉陛下三十年,唯陛下之命是從,不敢有絲毫違背。如今陛下趕老奴走,老奴不得不走,特來向兩位娘娘辭別。”黃總管聲音嗚咽。

“你怎麼能走呢?”公主還在挽留,“你是最瞭解陛下習性的,你走了,還有誰能像你這樣伺候陛下呢?”

張夫人吐掉嘴裡的瓜子殼,一拍桌子,指著黃總管一通罵:“黃平,我看你是老糊塗了,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矯情。眼下局勢緊張,陛下吃不香,睡不著,滿嘴起泡,人都消瘦了一圈,你看不到嗎?陛下錯罵了你,又能怎樣?你就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該在這時候鬧騰。要滾趕緊滾,沒了你,我和姐姐一樣能把陛下照顧好。”

“張夫人……”黃總管哭道,“老奴怎敢埋怨陛下?老奴離開陛下,唯有一死……”

“黃總管,你切不可有此短見。”公主勸道,“陛下需要我們一起為國分憂。你且回前殿,做好本職工作,我們會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

沐弘聽她兩人紅臉白臉各唱一出,黃總管才同意留下,行禮告退。

等他走了沐弘才進去,問道:“黃總管這是怎麼了?”

“被陛下責罰了。”公主說。

“這個老東西才不會走呢,不過是來訴訴苦,博取同情。姐姐沒必要理他的。”張夫人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