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還沒到達長安,慕容衝就被趕出了前殿。

“陛下不讓我去清涼殿陪他了,擔心被王猛批評。”慕容衝顯得很沮喪。

“呵呵,我早就說了吧。”沐弘笑道,“你比不上王丞相。”

“陛下也太軟弱了點,他是一國之主,卻要怕一個臣下?”

“這是陛下賢明而不是軟弱,聞過則喜,從諫如流是明君應有的美德。”

“我若是當了皇帝,一定要自己說了算,決不受旁人擺佈。”慕容衝語氣強硬。

“你白跟了陛下這麼久。”沐弘有些不高興,但看到他皺起的小臉,心裡又軟了下來。還是個孩子呢,何必苛求,有的是時間慢慢引導。

“皇權是一種最危險的東西。”沐弘說道,“史書上總把暴君歸結為個人性格上的缺陷,而把明君頌揚為天賦的聰慧和仁慈,其實不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好獨裁者和壞獨裁者之分,皇權若是得不到制約,就會像脫了韁的野馬,盲目狂奔,最終必定墜入深淵,粉身碎骨。陛下有王丞相這樣優秀的人才輔佐,聽取他的建議,接受他的匡正,皇權與相權互相制衡,權力才不會跑偏,國家才能強盛。”

“以前我聽史官講書,常覺得疑惑:即使是秦王漢武這樣偉大的君主,前期英明神武,無往而不利,到了晚年卻變得昏庸無能,做出很多荒唐可笑的事來。明明是同一個人,怎會有那麼大的變化。”

“剛登上寶座的君王,一開始都是兢兢業業,謹慎地運用手裡的權力。隨著時間的推移,身邊能匡扶他的人逐漸離去,他的心靈被權力的毒素侵蝕,唯我獨尊,聽不得逆耳忠告,只喜歡順耳的諂言,被宵小包圍,自然就變得荒唐可笑。”

慕容衝托腮想了很久,突然斜了沐弘一眼,嗔道:“你現在對我說話倒是越來越不客氣了。”

“那是因為小王爺長大了,微臣不用像哄小孩那樣哄著你了。”沐弘笑了笑,“你若是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

“我身邊也只有你和阿姊肯對我說真心話……”

“微臣是真心實意對待小王爺的,但我說的話,你一句都不肯聽,我也是很灰心的。”

“哪有這回事?”慕容衝否認。

“以前的就不提了,那天在上林苑獵場,平原公放暗箭射你,我叫你快跑,你有聽話了嗎?”

“我若是逃跑,你就活不了了。”

“那種情況下,能活一個算一個,留下來兩個都死。”沐弘情緒激動,“你怎麼知道陛下的衛隊能及時趕到?”

“看到他們衝過來,我也很害怕,但我不能退……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如果再失去你,我是承受不了的。”

一股暖流從心頭噴湧而出,鋪天蓋地,席捲全身。

“沐弘,你會一直跟著我嗎?你不要離開我好嗎?”慕容衝還在不停地問,烏黑的眼眸中流露出懇求。

“微臣不離開。”沐弘眼眶溼潤,“只要小王爺需要,臣就一直陪在你身邊。”

秋風漸涼,沐弘的空調生意冷清了下來。他又開發了一款冰箱,銷量平平。

一天他從門店查完帳出來,無事可做,隨意閒逛,一路走到皇宮北闕外的長陽街。這塊區域是高檔住宅區,貴族豪門的聚集地,門樓高大,屋宇連綿,雕樑畫棟,氣勢雄偉。青石板鋪成的大街,空曠整潔,行人稀疏。時而一輛馬車轔轔而過,奴僕圍繞,前呼後擁。

沐弘想起裡坊的街道,路面狹窄,人流擁擠,到處是牲口的糞便,街邊是佔道的小攤販,汙水橫流,油煙刺鼻;巷口總有一堆乞丐,曬著太陽,伸手討錢。平民區和貴族區的居住條件天差地別。他雖在裡坊買了座宅院,也是空置著,從來不住,對小區環境頗為不滿。

長陽街另一側是一條明渠,連通渭河。水面寬廣,倒映著秋日晴空,碧波盪漾,金光閃爍。明渠兩邊綠樹蔥蘢,一團團枝葉垂在水面上,望之蔚然生秀。

沐弘在街邊漫步,時而駐足欣賞風景,心裡忽然生出一種茫然的情緒。他對這段歷史並不瞭解,跌打滾爬三四年,死裡逃生幾多次,總算過上了太平日子,卻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接下來的一個轉折點是淝水之戰 —— 他在中學歷史課上學過,公元383年,苻堅舉全國之兵入侵東晉,淝水一戰大敗虧輸,國家由此衰敗,北方各民族紛紛脫離了秦國的統治,中原大地再次分裂,陷入戰火硝煙之中。

現在離淝水之戰還有十年,這段漫長的時間裡,他該幹些什麼呢?是擴大生意,大把賺錢,爭取在長陽街買套別墅,還是鑽營官場,努力升遷,位極人臣?有權有錢之後,又該幹些什麼?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繁衍後代?以他宦官的身份,註定不能擁有家庭幸福,況且他對此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性趣。

富足的人生原來是這麼無聊,沐弘感慨。反正這條命是白撿來的,反正自己也是個懶散的人,找不到人生目標,那就混吃等死算了。

這麼一想,心情就舒暢起來,風景也變得更美了。

迎面過來一隊武士,騎著高頭大馬,馬蹄下揚起塵土。沐弘不想吃灰,轉身離開街邊,穿過修剪整齊的草地,往水渠邊走去。忽聽到身後有人叫他,“沐大人,沐大人!”沐弘回頭,見領頭的武士翻身下馬,追趕過來。

沐弘把那人仔細看了看,大吃一驚,叫了聲:“冠軍將軍。”

那人快步上前,拱手笑道:“好久不見,沒想到沐大人也來到了長安。”

沐弘上次去慕容垂府邸求見,人沒見到,卻被他三個兒子羞辱一頓,差點脫不了身。想來他那些兒子沒有把求見的事告訴他。慕容垂得到天王的禮遇,高官厚祿,聲名顯赫,人人皆知。沐弘只是個低階官吏,籍籍無名,慕容垂不知道他的存在也是正常。

“好久不見,冠軍將軍一向可好?”沐弘回禮。若不是慕容垂自己跳出來,就算當面走過他都認不出來。三年多不見,這位英俊大叔就像老了二十歲,頭髮花白,滿臉皺紋,原本挺直的腰板也佝僂了。沐弘理解他所受的壓力,鮮卑人恨他,氐族人不信任他,他雖表面風光,心裡卻是備受煎熬。

“沐大人對我一家有再生之德,在下銘記在心,卻沒有回報的機會。所幸今日相遇,還請沐大人到敝處奉茶敘話。”慕容垂誠懇地發出邀請。

“將軍不必客氣,以前的事不用放在心上。”沐弘才不願去將軍府邸,見到他那三個兒子,只會心裡添堵。但他確實要問慕容垂一些事情,他指了指樹蔭裡的一個四角亭子,“煩請將軍駐留片刻,在下有事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