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上林苑

輕鬆自在的日子過到八月底，秋風漸起，天王即將回鑾。沐弘倒是捨不得離開洛陽，不想回到壓抑的長安。幸好中間還有一場遊獵，可以緩解一下鬱悶的心情。

我終究是個懶散的人啊。他無奈地自嘲，不喜歡勾心鬥角，只想過舒服日子。

另一個人卻很興奮，忙著收拾回去的行李，在洛陽城裡買的各種玩意，又多裝了一個箱子。

“真不想回長安。”

“為啥？”男孩很吃驚的樣子。

“在這裡多好，自由自在。你不是很開心嗎？”

每天都能看到他歡暢的笑容，在長安甚至鄴城都不曾有過。

“在這裡呆久了也沒什麼意思。我想阿姊了，也想母親。陛下同意回長安後就放我回家看望母親，我準備了很多禮物送給她還有皇兄皇嫂……”

雖然嘴巴惡毒，內心仍是個依戀家人的孩子。

沐弘笑笑：“好啊，我們回去。”

沒有親人，沐弘心裡有時也會泛起空虛，就像一片無根的浮萍，飄到哪裡都沒有歸宿。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從未有過效忠的思想，陪伴在慕容姐弟身邊，也許只是想給自己加上一道羈絆。活在世上，倘若沒有人值得牽掛，也沒有人會想到自己，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上林苑在長安郊外，是秦漢時期的皇家園林，漢武帝將其擴建，常在此打獵遊玩。有個名叫司馬相如的文人寫過一篇《上林賦》，描繪了上林苑中的瑰麗的奇景以及天子校獵的盛況。這篇著名的辭賦沐弘曾在某一本演義裡見到過，其中一大半都是不認識的生僻字，他懶得查字典，直接pass過去。

走進上林苑，沐弘才真正見識了它的宏偉廣闊，規模大得驚人。登上高臺，極目遠眺，只見岡巒起伏籠眾崔巍，深林巨木嶄巖參差，望不到邊際的森林沼澤湖泊，保持著原始的自然風貌。

苑中有多處離宮，天王一概不用，在曠野上紮下帳篷。夜裡空地上點起大堆的篝火，人們圍著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不分上下尊卑，縱情享樂。酒肉香飄十里，歡聲響徹夜空。

沐弘被這粗獷豪邁的歡樂氣氛所感染，喝了好幾杯酒。慕容衝頻頻向天王敬酒，喝得臉上泛起紅雲，眼眸亮如晨星。沐弘勸他消停些，天王卻說：“無妨，鳳卿也到了喝酒的年齡。”非但不阻攔，還把他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螭龍杯喂他。慕容衝喝了兩杯，終於撐不住，醉倒在席上。

沐弘腳步不穩，神志還清醒，忙叫上葉玄，兩人把慕容衝扶回帳篷。慕容衝嘔吐了一地，葉玄端上熱水給他洗了臉，沐弘幫他脫了外衣靴子，把他放進被窩裡。

“小王爺今天很高興啊，喝了那麼多酒，小心明早醒來頭痛。”

“我高興麼？”慕容衝大著舌頭。

“從沒見你笑得這麼歡暢。”

“以前我們慕容家也像這樣……進山圍獵，篝火野宴……那時太原王還活著，吳王也沒有反目成仇……上庸王教我開弓射箭，我盼著快快長大，像哥哥們那樣縱馬馳騁……可是等我長大，什麼都改變了，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慕容衝含糊地呢喃著，眼裡泛起淚光。

“小王爺睡覺吧，別說了。”沐弘給他掖了掖被子，看著他入睡，心痛得顫抖，“你還沒來得及長大呢，你還是個孩子呢……是我沒用，抗不過命，救不了你……”

歡宴持續到午夜才結束。沐弘第二天起床，只覺頭腦裡一陣陣抽痛。他走到帳外，見外面已是一片繁忙，所有人都在做行獵的準備工作。

慕容衝也已經穿戴停當，頭上束髮金冠，身穿銀白色騎馬服，腰佩寶刀，背上斜挎著一壺箭矢。沐弘見他走出帳蓬，翻身跨上汗血寶馬，操控自如，一張小臉潤白如玉，沒有絲毫醉酒的痕跡，不由得暗暗稱奇，自嘆不如。

這次圍獵，規模宏大，長安城裡受到邀請的王公貴族，早就先行到達，駐紮在苑中，等候天王駕臨。兩邊人馬匯合，接近上萬人，聲勢浩大，但放在這無邊無際的山林裡，也只是滄海一粟。

人馬匯聚到一面緩坡上，排列成整齊的佇列，傳令官們來回賓士，把隊伍集合完畢，恭請天王檢閱。旌旗招展，鼓聲陣陣，將士們龍精虎猛，精神抖擻，天王所到之處，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

檢閱過後，隊伍啟動，前往早已選定的圍獵地區。陽光燦爛，秋風送爽，草地黃綠相間，樹葉呈現出各種顏色，山林層層疊疊，五彩斑斕，猶如一幅絢麗迷人的畫卷。

士兵們圍住一片樹林，敲鑼打鼓，無數飛禽走獸被驅趕出來，慌張逃命，卻正好掉進了包圍圈。等候在外的王公貴族策馬衝進圍場，收割獵物。他們要在天王面前表現，一個個全力施展，箭矢如飛，敏捷不凡。不出個把時辰，地上已躺倒了無數屍體。

稍作休整後，下午換了一處更大的圍場，重演上午的情景。沐弘第一次參加圍獵，對這種一邊倒的屠殺提不起絲毫興趣。他手裡拿著一把弓，作壁上觀，一上午都沒有射出一支箭，看著那些呼喊叫囂，滿面紅光的殺戮者，他實在不理解，殺死一堆毫無反抗能力的動物，有什麼值得興奮的。

下午的圍場裡出現較多的大型動物，黃羊、麋鹿、野狼……還有一隻倒黴的豹子，剛一現身就吸引住眾人的目光，被團團圍住，逼進死角，獵手們撒出羅網，將它活捉，關進了木籠子。天王看得興起，親自下場狩獵，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把獵物往他面前趕。天王身後緊跟著兩百人的虎賁隊，他們手裡的武器不往獵物身上招呼，一心保護天王的安全。

一頭健壯的雄鹿，搖擺著頭上巨大的角，在草地上飛奔而過，一匹汗血寶馬緊跟在後，體形修長步伐輕靈。馬上的騎手伏在馬背上，姿態優雅嫻熟，人馬合而為一。

宛如一道白色的閃電劃過山坡，又如一縷輕風從草尖上掠過，陽光照著他纖細的身姿，頭上的金冠閃閃發光。他回過頭來，雙眉如劍，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亮如星辰。

“陛下，你看我把這頭鹿給打下來。哈哈哈哈……”銀鈴般的笑聲灑落在草地上。

在快速跳躍的馬背上，他開弓射箭，一箭正中梅花鹿的脖頸。

沐弘在一旁看著，心醉神迷，氣都透不過來。把醜惡的殺戮變成一道絕美的風景，只有他才能做到。一轉頭，沐弘無意間看到天王，天王的目光追隨著他，臉上寫滿了寵溺痴迷讚賞，還有一絲難以覺察的憂傷。

天王好像是陷進去了呢。沐弘暗自喟嘆。

美麗的事物固然短暫。天王，縱然你擁有無上的權力，又能把它保留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