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題目是想出來的。我很笨,只想老老實實把故事寫出寄回湖南給媽看看就算了。既然有了如此一個我認為也可用的題目,所以就借來用了。

想把這一點兒很使我不安而又覺得有趣的事告媽,是願意媽知道她的乇乇雖然離開她又是兩三年,從父親那裡遺傳下來的特別膽小和心虛,還是依然像小時一樣。真的,講到這裡,我是隻有傷心的。不知為什麼,那常常使我景仰,思慕的在年輕便死去的父親,卻只遺給我一些連我自己都不滿意的懦弱,無用……雖說人是一天一天長大,且從小又由命運判定就孤獨地離開家,在陌生的環境裡一直滾到現在,說起來,是應見過一些花樣,受過一些歹意,變得是一個有理性的鎮靜的、很能圓轉的世故人吧,然而我卻變得越無用,越不會應付;雖說有時心裡也很懂得一切的。不過這是題目以外的話。

且說搬到西湖來,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由一個很能幫助人的朋友給我和找好這房子,又同我們住了兩天,覺得很盡心了,便放心把我們交給這橫躺著的龐大的山坡,和許多在夜裡常常掉落一些枯葉來的樹林,幾間空洞洞的房子,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可敬的第四階級的朋友,因為我們需要他們幫一點忙,而他們又深恐我們不是有錢的,願意替我們做點事,於是朋友就昂然地走了。

開始住下來,就覺得這太靜。一到夜裡,我心就承受不起那寂靜中微微襲進來的冷風,和突起的狗的狂吠。一顆小松子掉落下來,打在岩石上,或軟草上,我都能分別出。不過我卻不期然的要停止呼吸,張著耳朵來聽,不敢遽然便安下那顆心去。常常是無語的握著的手,好久好久。但時間一拖下來,地方熟了,天氣也暖和了,且又把電燈裝好,於是在夜裡,我們才可以得到些熟睡。因此把僱人的事又擱置著。

僱人,本是無理的事。我們呢,只為了不願在生活中又滲進一個無從相投洽的生人來麻煩我們,來管領我們,所以我們一直都是自己生火,自己弄飯,買菜,洗地板,操作一切,簡直變做非常會做事的人了。至於沒有錢,自然也是一個原因。為了倒馬子的錢不能等兩天再給,就從我身上脫下大氅來走到城裡去當,為了挑水的格外要加酒錢,便三天只吃豆腐乳下飯。然而這也是題外的話。

事情發生在一個有月亮的夜裡(看題目便可知道的)。本來一連有好幾夜我們都為了這月亮,留戀著湖濱,直到十點,或十一點才肯回,回來後還捨不得進房,還在房外有著濃密的茂林之下躑躅。恰巧在昨天,從書鋪來了一封信,於是我們不得不預備進城去取一筆已經延期十天的稿費。我想到,若果讓一人去,老遠地走去取一點錢,他一定,不拘為一點什麼小事都會惹起煩惱的。所以不怕我也愁著恐怕我自己也走不到,我藉口說我希望取得錢後,要買許多東西。就很高興地答應了,都以為在轉來時一定可以坐車,或僱一隻船的。但是在回來的時候,我依然得裝出很能走路的樣子,在前面跑。太陽又大,這是可以想到的疲倦。晚飯也沒有吃,天一黑就睡了。

大約不久吧,我忽然醒了。夜依然靜靜的。只有前面瑪瑙寺的三條大狗狂亂的吠聲傳了過來;真說不出那時的心。我把所有的神志都集中起來,凝神地傾聽著外面,除了狗吠,沒有別的一點聲息,我卻不住地想:

“唉,有人囉。一定有人!”

不知是什麼時候,月光把窗外芭蕉的影,斜斜的印在紗簾上。從瑪瑙寺又傳來鍾罄聲。我想起這有一百多個和尚在做道場的廟,心好像又寬了點,設想這只是上面住的老和尚,因為有事,回來得遲了,狗在夜裡是不認得人的。或是師賓師傅從外面吃酒轉來,醉了認不清路,走到我們這邊來了。

在一秒鐘裡,我幾乎假設了一百個以上的揣想。每一個揣想似乎都可以使人再瞌下眼皮去,然而我卻張著眼,更不安起來了。

狗似乎也跑過來了。

我想用手去推,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緊緊捏成拳頭,很重很重地壓在我心上。

瞬息,我彷彿看見一張臉,像我夢裡所看見的,又醜又可怕。我想叫出聲來,卻連呼吸都窒住了,許多關於賊的故事就蜂湧地來在我眼前。

洶洶逼人的狗的狂吠,又悠然地少下去了,沒力的一聲,一聲,去遠了。我把手放開,正擬嘆一聲氣;正在這時候,我猛然聽到,其實只能說感覺到,在後面的窗外,那陡立的山坡上,有一個很重的東西輕輕地墜下來,無聲的落在地上,我心裡不覺得大叫(幾乎出聲了):

“呀,硬有人呀!”

我仍然只是屏著氣聽著。

接著那窗上的鐵絆,輕輕地響了一下,似乎在不意中偶爾碰上的。隨即在廚房的走廊上,隱隱有一個人慢慢地走著的樣子。

我轉過頭去,看見也正張大著兩個眼。知道他也醒了,我才安心點,他毫無表情的,痴痴地望著我,看見我也不做聲,就默然地把我抱著。我悄聲地說了,聲音小到連自己也聽不真:

“我醒半天了。你呢?你看,現在竟有一個人在我們房子外,唉,可怕呀……”說到末了,我真想哭,眼的四周在隱隱的痛。

真輕極了,在平常我一定聽不出,那廚房門顯然已被託開,一個身軀踅了進去。摸摸索索地把抱我的手抽開,輕輕地撐著做著要起去的樣子。不過這種動作,毫不能安慰我的怕,反更使我不安起來,我用力揪住他,我低聲地央求了。

“不要做聲!裝睡著好不好,東西,盡他拿吧!”

無聲地用兩手把我按住,坐在被窩裡;我深怕我們驚擾了那廚房裡的人。

停了好一會,也許是不久,不過我覺得是好一會了,都沒有聲音,撫慰我了,聽他那聲音,我只能相信他是在向自己寬慰:“沒有事了。好,睡吧,乇乇。”

但是的話還沒說完,廚房裡連著就響了幾下頗大的聲音。的手也不自然地把我抓得更緊。我心裡只來回的說:“可怕呀,可怕呀!”

於是,像下了什麼決心一樣,猛地掀開被頭,卻並沒有跳下床去,只痴痴地又坐著。

我簡直有點厭煩了。我希望那聲音會坦然點,把所有的東西拿去也不要緊;或者儘管請進來,若是我還有錢的話,就送給他;只莫要這樣窸窸窣窣,鬧得人不安就好了。

陡的,大聲咳嗽起來。為他那聲音,我制住了我的笑,我真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

外面呢,聽到咳聲後,那人就大步大步地踏出廚房,從我們窗前,踅到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