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測試

吉恩在醫院已經住了一個星期，身體行動能力完全恢復，當他提出希望出院時，艾維斯醫生拒絕了他，認為他的精神狀態還不穩定，需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吉恩想著這裡有吃有喝，什麼事也不用做，有人花錢養著自己，那就再多住幾天吧。至於一週前出現的那張寫著“快逃”的字條，吉恩心想可能是某個無聊的人的惡作劇，之後的幾天再也沒看到什麼其他字條的出現，他也就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也沒有向其他人說起過。

在這裡居住的一個令吉恩開心的事是，他可以自由品嚐酒櫃裡的酒。為這事他曾經詢問過麗莎醫生，麗莎告訴吉恩他可以自由使用病房內的所有東西，雪茄，紅酒什麼都可以。因為吉恩不抽菸，所以那些上好雪茄可惜了。允許在病房裡抽菸喝酒，起碼說明吉恩的身體沒什麼問題了。但這就牽出了讓吉恩煩惱的另一個問題，醫生似乎在他的精神智力方面大費周章。

在吉恩甦醒後的第二天開始，麗莎醫生就每天按時來到他的病房，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所謂“認知訓練”。麗莎先是透過全息投影平臺呈現不同的人物，讓吉恩嘗試去辨認他們，可他們並不是吉恩的親朋好友，結果自然是全不認識；隨後開始呈現出不同的事物，比如一把吉他，一個足球，一塊披薩，甚至一個紙團，麗莎讓吉恩根據所見事物說出一個故事，吉恩不明白這和治療精神創傷有什麼聯絡，好歹應付著隨便說了個故事，但好像每次都不是麗莎想要的答案，麗莎總是對他說：“吉恩，不要去編故事，我想聽到你對這個東西有感而發的東西。”可麗莎從不告訴吉恩如何有感而發，她到底想聽到什麼東西。

“早上好，吉恩先生，昨晚睡得好嗎？”麗莎還未走進放置病床的裡間，她清脆的聲音就已經飄了進來。吉恩知道那無聊的認知訓練又要開始了。“睡得很好。”他走出裡間，進入客廳。他發現今天艾維斯醫生也來了，看來要一起參與他的治療。

艾維斯與吉恩簡單打了招呼就坐在客廳一角，抱著個膝上型電腦敲敲打打起來，不再與吉恩有任何溝通。麗莎開啟全息投影裝置，站在吉恩面前，像一位老師即將開始上課，“那麼我們開始吧。”

全息投影呈現出一位女士，體態豐腴，珠光寶氣。年齡大概40多歲，但面板卻像少女般細膩，平時一定花了大量功夫保養。她嘴角上翹，那笑容中有威嚴，有寬容，有讓人不得不向她臣服的氣質。

“我不認識。”

之後呈現出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穿著精緻小西裝，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表情嚴肅的像個小大人。

“不認識。”

又呈現出一個一頭白髮留著白色八字鬍的老人，老人顯得孔武有力，正全力揚起一隻高爾夫球杆，準備大力揮杆擊球。

“不認識。”麗莎又切換到下一個人物。

“你們能換一些新人嗎？這些天一直就是他們，我都說了我不認識，所有人我都不認識，你們想要什麼？希望我撒謊說認識他們嗎？”吉恩的語氣很激烈，他不明白不認識的人反覆拿給他看有什麼意義，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愚弄。

艾維斯醫生依舊在電腦上敲敲打打，彷彿一切與他無關。麗莎面色也毫無波瀾，毫不在意吉恩的抱怨，說道：“好吧，我們換成這個試試。”

全息投影平臺上出現了一隻體型碩大，全身肌肉隆起的兇猛位元犬。若不是因為吉恩已經連續好幾天看見它，此時突然的呈現估計會被嚇一大跳。

“等等，我認識它。”吉恩說道。艾維斯停下敲打電腦鍵盤的手，眼神向吉恩的方向瞟來。麗莎面露欣喜之色，“那你說說它吧”。

“它叫魯迪，是我們那一帶出了名的惡霸，小時候我們周圍的孩子都怕它，它還曾攻擊過我。”吉恩手在空中比劃，盡力描述它的兇猛。艾維斯默默搖搖頭，眼神轉向電腦繼續敲打了起來。麗莎雙手叉腰，頭一歪，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吉恩，她知道吉恩在撒謊，他根本不認識這條狗。

吉恩無奈的把手一灘，“好吧，既然你們知道答案，為什麼還要一天天的問我，今天我不認識他們，難道明天我就認識了嗎？”吉恩沒有得到艾維斯和麗莎的任何回覆。艾維斯只是停下手中的工作，起身站在投影裝置前對麗莎說“我來試試吧。”吉恩看著他們對自己抗議的無視，感到十分憤怒。

艾維斯擺弄著投影裝置，呈現出一個足球。“吉恩先生，你不需要去編造故事，我們的測試不需要你去創作。遵循你最深處的想法，找到它，順從它，把它帶到我們的面前。”此時艾維斯的樣子在吉恩眼裡不像一位嚴謹的醫生，倒更像是一個神神叨叨的神棍。

“來吧，看看這個足球，說出你的感受。如果你沒有感覺，我們就換下一個，不要著急，我們時間很充裕。”艾維斯試圖安撫吉恩，但吉恩總覺得自己被矇在鼓裡，沒有人對他說實話，他瀕臨爆發了。

“好吧，看著這個足球，我告訴你它的故事。”吉恩發怒了，語氣急速的說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它的一生被這個人踢完被那個人踢，天天被人踢，天天被人踢。”他咆哮道：“終於有一天它受夠了，它裂開了，裡邊生出來一隻小鴨子，嘎！嘎！嘎！怎麼樣，滿意了吧！”吉恩一把將茶几上的面巾盒扇飛，轉身氣沖沖的走進了放病床的裡間，留下艾維斯和麗莎怔在原地。

“至少，現在他和老頭子的脾氣挺像。”艾維斯為了緩解尷尬，頭一偏對麗莎故作幽默的輕輕說道。

那天的測試就這樣結束了，艾維斯和麗莎輕輕的離開病房，一整天都沒有再騷擾吉恩。吉恩在他們走後，開了一瓶威士忌坐倒在沙發上慢慢啜飲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飲酒的原因，吉恩發現自己最近非常嗜睡，經常一天能睡12個小時甚至更多。在清醒狀態下，有時會突然發生精神恍惚的狀態。就像靈魂出竅，空留一具軀殼，意識一片空白。這種狀態持續不過五六秒鐘，每次恢復常態後吉恩總有一種失落感，彷彿自己丟失了什麼東西。他不打算將這件事告訴艾維斯，以免給他關於自己需要進一步加強精神治療的口實，吉恩從心底裡還是希望儘快出院的。

吉恩只喝了一杯威士忌，一陣強烈的睏意便侵襲全身，他斜靠在沙發上很快睡著了。他夢到自己在一片寬闊的草坪上奔跑，那天陽光和煦，一些大人們席地而坐，男男女女喝著酒聊著天，他自己好像是個淘氣的到處亂跑的小孩子。後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追著他，他回頭看去，正是那隻兇猛的位元犬。然而在夢境裡吉恩並沒有感到恐懼，他只是覺得自己邁不開腿，只能任由那隻狗一下子將自己撲倒。位元犬興奮的搖著尾巴，用舌頭舔著吉恩的腦袋，吉恩大笑著把它推開，起身又跑了起來，那條狗繼續在後邊追逐……

跑著跑著，吉恩莫名跑到了一座禮堂的舞臺上，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在臺下前排的觀眾中，他突然發現有四個人似曾相識。沒錯，在吉恩每天進行的“認知訓練”中見過這四個人。他不知道他們是誰，只是覺得他們和自己關係很近。每個人都瞪大眼睛注視著自己，其中一人誇張的大張著嘴似乎想和自己說什麼。他看到自己面前是一架鋼琴，可是他不會彈呀。臺下觀眾竊竊私語，吉恩受不了壓力大哭了起來。吉恩看到一個男人走上舞臺，把他拉到一邊。他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老老實實的低著頭揉著衣角。

那個男人在臺上滔滔不絕的進行演講。吉恩不是特別清晰的聽見他說道“歷史將銘記今天……威爾遜碳基食品合成工廠的投產將使人類徹底告別飢餓……農業的消亡只會帶給我們新的機遇而非挑戰……我們的工廠會保證所有人的食物供應……”臺下不時爆發出掌聲。當男人終於講完後，在吉恩的面前有一條長長的紅絲帶，男人半蹲下握著兒童吉恩的小手，吉恩手中拿著一把剪刀，在男人一雙大手的操縱下剪斷了紅絲帶，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掌聲。隨後一批批的達官顯貴與吉恩握手擁抱，那個男人不見了抑或是吉恩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男人。

之後又是零零碎碎的一些夢境，吉恩睡醒後已經完全記不得了。這一覺讓他感覺很疲憊，他居然從中午睡到了黃昏。那種失落感隨即又傳遍全身。夢境是如此真實，可夢裡的奢華生活對於他這樣的一個窮小子而言是見都沒見過的。吉恩想可能是這幾天連續的測試，給了他太大的心理壓力，在他的夢裡邊將這幾天的一些人物事物串聯了起來。

吉恩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雙手支撐著前額沉寂了許久，彷彿在整理思緒。良久後他站了起來，收起了威士忌。他決定必須要儘快出院，迴歸自己原來的生活。不管艾維斯和麗莎如何勸阻，明天他都要離開這裡，誰也攔不住。

他走進裡間，想叫一份午餐，或許這個時候應該叫晚餐。眼光隨處一掃，突然看到病床上多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小冊子。緊挨病床的窗戶是開著的，應該是有人扔進來的，吉恩迅速將頭探出窗外檢視，一個人影也沒有。他緊張的翻看手冊，裡邊空無一字，翻到手冊第一頁卻有所發現，上邊只寫了一行小字：

“不要忘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