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萬事萬物皆是空?對此,佛教並不滿足於宣佈結論,而是進入了深層解答,表現出一種少有的學理誠懇。

佛教認為,判斷萬事萬物皆是空,是因為萬事萬物都因遠遠近近各種關係的偶然組合而生成。佛教把關係說成是“緣”,把組合說成是“起”,於是有了“緣起”的說法。

由於萬事萬物都是這麼來的,而不是各自獨立的原生實體,因此不可能具有真實而穩定的自我本性。所有的本性,都只能指向空。把這兩層意思加在一起,就構成了四個重要的字:“緣起性空”。在漢傳佛典中,這四個字具有透視世界的基礎地位。

緣起性空,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固化思維,把僵滯的世界影象一下子啟用了。

我想借用一個美好的例子,來加以說明。

例如,我們低頭,看腳邊這一脈水,它從何而來?它的“緣起”,就有無數偶然的關係。來源,是一條條山溪,越過了一重重山坡;但山溪裡的水又怎麼生成?那就會追及一朵朵雲,一陣陣雨;那麼,雲從何而來?又如何變成了雨?而這山坡又是怎麼產生的?……

還可以再進一步問,這水會一直保持自己的本性嗎?它會被樹木吸收,也會因天氣蒸發,那它還算是水嗎?吸收它的樹木,可能枯朽成泥,也可能砍伐成器。器遲早會壞,變成柴火,一燒而汽化。那麼,以前每一個階段的“性”又在哪裡?

這個過程,大致能說明“緣起性空”的部分意涵。

世間絕大多數民眾由於身心侷限,只能從“緣起性空”的大過程中擷取一些小小的片段,將它們劃界定性,然後與其他片段切割、對比、較勁、爭鬥、互毀、互傷,造成一系列障礙和恐怖。世界的災難,都由此而生。因此,“緣起性空”的驚醒,有救世之功。

但是,這種驚醒很難,因為多數民眾已在固化片段中安身立命、自得其樂。他們把暫且的“擁有”當作了天經地義,聽說是“緣起”已經覺得失去了歷史,聽說是“性空”更覺得失去未來了。

“緣起”?他們搖頭。難道此刻實實在在握在手上的一切,不是家傳、命定、天賜,而只是雲霓乍接、天光偶合?

“性空”?他們搖頭。難道此刻確定無疑歸於自己的一切,不是實體、實價、實重,而只是一種暫掛名下的心理安慰?

對此我想多說幾句。

我看到不少書籍在解釋“空”和“性空”的時候,喜歡用這樣一些詞語:轉瞬即逝、多而必失、富而難守、高而必跌、時過境遷、物換星移……這並沒有完全說錯,卻是淺解。照佛陀的意思,即便在未逝、未失、未跌、未遷之時,就已經是“空”了。因此,不是“易空”,而是“性空”,即本質之“空”。擁有之時,已“空”。

佛教對於一位鉅富,並不是預告他“財產不永”,而是啟迪他此時此刻也不是實有。同樣,佛教也不是告誡一位高官,會“空”在退休或罷免之後,而是提醒他,在未退未罷的今天,權位的本性也是“空”。

我們不妨用一個最溫和的例子,來說明“擁有”之空。

且說一位教師,他對學生的“擁有”就很不真實。任何學生,一生都重疊著無數社會角色,“學生”只是他們早年的一個薄薄片段,而且他們總會面對很多學校,很多教師,很多課程。這個教師教了這門課,那要問:用的是什麼教科書?這教科書是誰編的?內容有多少與編者本人有關?教師和編者又有什麼關係?教的內容,學生接受了多少?丟棄了多少?接受的,後來忘記了多少?沒有忘記的,對他的人生是障礙還是助益?……這一連串淺淺的問題,說明教師對學生的“擁有”,在極大程度上是“假有”。教師的職業,在社會依存度和信賴度上都遠遠高於富人和官員,連這個職業都是如此,更不待說其他了。

以一個“空”字道破一切,是不是很悲哀呢?

不。

人世間確實為脆弱和虛榮的人群設定了一系列欄杆和纜繩,道破它們的易斷和不實,一開始也許會讓人若有所失,深感惶恐。其實,讓脆弱暴露脆弱,讓空虛展現空虛,讓生命迴歸生命,反而會帶來根本的輕鬆和安全。

空,是一種無繩、無索、無欄、無牆、無羈、無絆的自由狀態。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又好像什麼都有了。在空的世界,有和沒有,是同一件事。只不過,以空為識,獲得洞見,就不一樣了。有和沒有,也都進入了覺者的境界。

我想用中國古人的一句名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來解釋空。你看,既然是“四海之內”,那就把地域放空了,把邦國放空了,把故鄉放空了,把家庭也放空了。這一系列的放空,使胸襟無限擴大,可謂氣吞山河。好像是一層又一層的失去,卻是一層高於一層的俯視。在如此遼闊的精神天地中,“兄弟”也是一個空概念,因為早已突破了原來的血親關係。原來的血親兄弟一遇到這個大概念,也就抽去了封閉性和排他性,不再固化。可見,正是這個空概念的“兄弟”,使人類世界親如一家。空,因撤除界線而通向了偉大。“四海之內皆兄弟”這話,在佛教傳入之前就在中國流傳了,卻符合了佛教精神。

中國還有一句俗語,叫“退一步海闊天空”。在各種對峙、衝突中,這句話的效果百試不爽,而對人的心理慰藉更是無與倫比。“海闊天空”中的“空”,雖是文學修辭,卻符合佛教本義。試想,“退一步”就能如此開闊了,多退幾步又會如何呢?應該明白,這裡所謂的退,並不是消極的退讓,而是對事物空性的逼近。原來那種鼻子對鼻子、劍戟對劍戟的“狠勁”,其實都是迷誤。在這個意義上,空,是一種因放棄、刪除、減負之後產生的美好境界。

對於這一點,我忍不住還要從美學上加添幾句。東方詩畫中的“空境”,是“上上勝境”。“空即是色”的道理,在東方美學中獲得過最佳印證。但這不僅僅屬於東方,屬於中國。英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Pete

B

ook)所著《空的空間》(The&npty Space

),正是在呼喚一種新世紀的“性空美學”。這種美學,主張讓出無邊的空間,創造無邊感受。

無邊界,無束縛,無限制,流動不定,幻化無窮。此為美學大道,在當代功利世界已經很難見到。未料,前不久,居然在俄羅斯舉辦的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上隆重領略,喜嘆大美未亡,也讓我對俄羅斯的美學潛藏重新高看一眼。

三、那些否定

空,是一個座標。由它一比,世間很多重大的物態、心態、生態,都由重變輕,由大變小,甚至變得沒有意義了。

因此,要闡釋空,仰望空,逼近空,觸及空,必須運用一系列的減除之法、斷滅之法、否定之法。

《心經》雖然簡短,卻用了大量的否定詞,例如“不”和“無”的整齊排列。確實,只有經過“不”和“無”的大掃除,才能真正開拓出“空”的空間。

先說“不”。

《心經》說,在空相中,“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我把這幾個“不”,都翻譯成了“無所謂”,即:“無所謂誕生和滅亡,無所謂汙垢和潔淨,無所謂增加和減少”。這裡的“無所謂”,不是沒有。事實上,生和滅、垢和淨、增和減還是存在的,但沒有絕對意義,也沒有固定差異。

生是滅的開始,因此生中隱含著滅。反之,滅中又包含著生,或啟動著另一番生。因此,沒有純粹的生,也沒有純粹的滅。它們之間,並不是徹底對立。

垢和淨也是一樣。“水至清則無魚”,淨和垢歷來並存,只是比例變動而已。而且,大淨中很可能潛伏著大垢,“含劇毒而無跡”;大垢中也可能隱藏著大淨,“出淤泥而不染”。

增和減更難判定。似增實減、似減實增的情形,比比皆是。結果,增也無所謂增,減也無所謂減,非增非減,不增不減,歸之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