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三十多年的時間,系統地探索了中華文化。

探索的方式是:遺址考察、全球比照、典籍研究、跨國演講。

探索的課題主要分四個方面——

空間意義上的中國;

時間意義上的中國;

人格意義上的中國;

審美意義上的中國。

圍繞著這四方面的內容,我從已經出版的二十餘卷《秋雨合集》中選出七本,作為《中華讀本》,供廣大讀者參考。

為了不使體量太大,我猶豫再三,刪去了一些本來也可以收入的著作。例如,在國外的古文化遺址對中華文化進行比照的考察記錄,以及對中華文化的專項學術研究。留下來的,就是一部比較純粹又比較好讀的中華文化簡明讀本了。

這部讀本的主要部分,我在國內外很多機構和大學都演講過。在國外演講,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我原定的題目是“中華文化”,而聽眾的問題大多屬於政治範疇,而我,則竭力把它們納入文化。文化是一種悠久而穩定的集體人格,決定著很多複雜問題的最終選擇,而且,從文化來談,也符合我的身份。

中華文化為何長壽?這個問題,可以成為我們研究中華文化的基點。

記得我冒著生命危險貼地考察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希伯來文化、阿拉伯文化時,一路上都在默默對比著中華文化,心中一直藏著這個問題。在不必冒生命危險考察克里特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河文化、恆河文化時,也做著同樣的對比,藏著同樣的問題。

至此,我仍然覺得自己的考察還不完整,因此又認真走訪了歐洲的九十六座城市。一路上,還是不斷對比,不斷自問。

考察回來後,發現自己變了一個人。我從中華文化的批判者,變成了中華文化的闡釋者。當然還會批判,但以闡釋為主。先在香港鳳凰衛視開了一個《秋雨時分》的專欄,圍繞著中華文化為何長壽的問題,講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沒有整理成文字。

現在,要出版《中華讀本》了,顯然不能把這個重大問題遺漏。抽不出時間整理完整的文稿,那就提綱挈領地羅列幾點,作為整套讀本的引論吧。

好,那就讓我們鄭重地面對這個題目。

中華文化的長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比長壽更重要的是,與人類其他古文化相比,它是唯一的長壽者。因為只有它,不中斷地活到了今天。

唯一的長壽者——這是一個驚人的奇蹟,就連一切不熟悉中華文明的人也無法否認的奇蹟。

唯一的長壽者——這是一種橫跨幾千年的韌勁。不管承受何等風波依然健在,不管經歷多少次“將亡”、“瀕死”依然重生,那就不存在任何僥倖和偶然了,而是由時間鍛鑄成了一種堅韌無比的必然。

唯一的長壽者——這又是一種體量龐大的覆蓋。覆蓋到大江南北、九州大地,而不是一隅一角的悠久。因此,不可限量的空間也就加持了不可思議的時間,構成一種舉世無雙的宏偉。

唯一的長壽者——這又是一個精彩不絕的盛典。也就是說,不是一種萎靡不振的時間拖延。在這個盛典中,挨個兒矗立著春秋戰國、諸子百家、大秦大漢、大唐大宋、大明大清,挨個兒矗立著一排排先哲、詩人、明君、賢臣、良將、神醫、巧匠,挨個兒矗立著浩如煙海的典籍、墨卷、名著、藝術……形成了至高等級的文明長廊。

唯一的長壽者——僅僅這個事實,就足以讓這個民族的很多失意者、自卑者、憂鬱者、絕望者突然在心底重新點燃火苗,下決心更好地活下去。對一般人來說,這個事實更能隱隱地增添一份對生命的自我確認。

不錯,中華文化也有很多弱點、盲點、汙點,其中有一些還會讓同胞痛心、國人憤恨,使他們一次次垂淚深夜、吶喊荒原。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中的大多數也很難斷然割捨,徹底背叛。即便在最混亂的年代,漢奸,仍然為全民所不齒。這種現象,在其他文明中很難找到。

其他文化在地域對峙、教派紛爭、軍閥割據中也會產生不少人員的身份自叛、邊界跨越。這會造成一時一地的喜怒,卻不會引起太廣泛的反應。中華文化則完全不同,非此即彼,非正即反,立場明晰,不容飄移。踏錯一步就會直追人格、牽動遠近、留跡歷史。原因是,它的生命基座非常穩固。我在《文化之痛》一書中,就寫到了中華文化在災難中的堅貞守護。

從十九世紀開始,中華文化由於看不懂、趕不上新的世界格局,蒙受過很多失敗和羞辱。我們的前輩在一次次憤恨之後也曾從外人的鄙視和嘲笑中吸取過很多有益的教訓。但是,如果從更悠遠、更廣闊的眼光來看,那些人鄙視和嘲笑全人類唯一長壽的古文化,至少是輕薄的。

只要稍稍記起時間和空間的座標,那些輕薄者也許會閉目自問,自己的鄙視和嘲笑所依憑的標準,起於何時,行於何時?而那時,中華文化已經承受過多少世代的磨鍊,投入過多少血火深思?

中華文化長壽的原因,可以列出幾十項。我看到不少學者也做過這件事,可惜他們引用的大量古文往往只是在說中華文明的優點,而不是在說長壽。而且,他們所說的那些優點,如果從古文翻譯成外文,其他文明也大同小異,只是共性,而不是特性。

為此,我要從普通讀者都能理解的國際可比性上來論述。以下僅僅選了八項,而且用最淺顯的大白話,說得儘量簡單。

中華文化長壽的第一因:體量自覺。

一種文化所佔據的地理體量,從最原始的意義上決定著這種文化的能量。照理,小體量也能滋生出優秀文化的雛形,但當這種雛形要發育長大、伸腿展臂,小體量就會成為束縛。

中華文化的體量足夠龐大。與它同時存世的其他古文明,體量就小得多了。即便把美索不達米亞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臘文化等所有發祥地的面積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中華文化的搖籃黃河流域。如果把長江流域、遼河流域、珠江流域的文化領地都標上,那就比其他古文化領地的面積總和大了幾十倍。

不僅如此,中華文化的遼闊地域,從地形、地貌到氣候、物產,都極為豐富,極多差異。永遠山重水複,又永遠柳暗花明。一旦踏入不同的領域,就像來到另外一個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古文明的領地,在生態類別上都比較單調。

讓人興奮的是,中華文化的先祖們對於自己生存的環境體量很有感覺,頗為重視。雖然由於當時交通條件的限制,他們每一個個體還不可能抵達很多地方,卻一直保持著宏觀的視野。兩千多年前的地理學著作《禹貢》、《山海經》已經表達了對於文化體量的認知,而後來的多數中國文化人,不管置身何等冷僻、狹小的所在,一開口也總是“天下興亡”、“****”、“三山五嶽”,可謂氣吞萬里。這證明,中華文化從起點上就對自己的空間幅度有充分自覺,因此這種空間幅度也就轉化成了心理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