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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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班主任下午沒來。武祥本想打個電話問問,想了想又把電話放下了。
也許晚上會來?
武祥很少做飯,但今天卻特地做出感興趣的樣子做了一回。他熬了稀飯,還炒了兩個菜。
他似乎已經察覺家裡氣氛不對,便再沒有同綿綿說話,事實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武祥原想給綿綿送杯水過去,躊躇了半天,還是忍著沒過去敲門。綿綿也一直沒吭聲,一直沒過來,甚至連盥洗室也沒去。武祥炒菜做飯時,綿綿也沒像以往那樣過來幫忙。
妻子魏宏枝回來時,已經快晚上八點了。
武祥本想先跟妻子說說今天下午的事情,腹稿早都打好了,連該怎麼說的話也想好了:老婆啊,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一失手就打了孩子一巴掌,你當媽的就唱唱紅臉吧,千萬別再責怪孩子了,孩子這些天壓力太大也太累了,心愁愛瞌睡,本就該讓孩子好好睡兩天的,大人都受不了了,綿綿哪受得了這樣的事情。我打也就打了,怪後悔的,你就好好哄哄孩子吧,以後我這當爸的肯定不會再這樣了,打死也不會再動孩子一指頭。一會兒當著孩子的面,你好好數落我兩句,我說兩句軟話,給孩子個臺階,事情也就過去了。
武祥知道,在孩子的事上,妻子從來都聽他的。要是不囑咐兩句,妻子肯定只會數落綿綿,而不會責怪自己。妻子這幾天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差,萬一要是把火氣再發洩在綿綿身上,說不定會比他發作得還厲害。
武祥思忖著,當這件事情過去了,家裡氣氛緩和過來了,一家人再坐在一起商量一下學校要讓綿綿辭職和班主任要來的事情。
然而,當見到魏宏枝時,他才發現,妻子的情緒似乎比他更沮喪,神情也比他更憂鬱。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妻子整個眼皮都耷拉著,面色發灰,一副絕望的神情。
武祥躡手躡腳想湊過去,靠近妻子,但他明顯地感覺到一股寒氣,妻子一身肅殺的寒氣讓他戰慄。
看眼下妻子的樣子,如果真和她說句什麼話,或者看她那麼一眼,或者問她一句怎麼了,備不住她就會放聲號啕,備不住她會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妻子整個人好像完全垮了。
妻子的精神瀕臨崩潰,已經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魏宏枝原本並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也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
魏宏枝與武祥同歲,同鄉,兩人上學恰好都比別人晚一年,小學、初中還是同班。後來武祥上了市裡的中等師範學校,魏宏枝因為家庭情況則上了縣裡的技工學校。當時的技校只需上一年學就可以掙到工資,因為上一年學後通常就會去大工廠實習。一旦實習,就有補貼了。大工廠的補貼也多,比地方上的工資也少不了多少。魏宏枝當時的動機和想法非常簡單,上學就是為了上班,上班也就是上學的目的。在她心目中,上學跟求知完全是兩碼事。她的上學就是為了就業,就是為了找工作。上學也好,找工作也好,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讓全家的日子能輕鬆一些,讓比她小八歲的弟弟魏宏剛,能順順利利地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她清楚,像她家這樣條件的家庭,絕無可能同時供兩個子女上學,更無可能供兩個子女都上高中,上大學。即使供一個大學生也非常艱難,幾近傾家蕩產。魏宏枝還有一個堂姐,雖然從小在家裡長大,但早已嫁人生子,家庭也一樣並不富裕。所以,只有自己能儘快找到出路,儘快掙到錢,才有可能讓弟弟完成所有學業。有心的她提前已經瞭解清楚了,如果上了技校,到工廠實習時,一個月差不多可以拿到三十塊錢。魏宏剛上學早,從小就成績好,又刻苦,小學時曾連跳兩級。等到她實習時,領到的補貼就可以供弟弟讀書了,交完學費剩下的錢,還可以讓弟弟吃點兒好的,不至於天天啃窩頭,吃鹹菜。如果再幹點別的,基本上就可以順順利利、安安心心地讓弟弟讀書。等到自己技工學校畢業,分配了工作,她就可以繼續供到弟弟高中畢業然後再上大學直至大學畢業。
魏宏枝的成績很好,她不費吹灰之力就上了當時縣裡唯一的市屬技工學校。幾乎所有的老師都為她惋惜,以她的成績,上高中,上大學,應該不存在任何問題。那時候,剛剛恢復高考不久,大學、大專、中專的錄取分數差不了多少,重點高中和技工學校的錄取分數也差不了多少。當然,這裡面還是有區別的,上了技工學校,註定就是工人;上了中專,就可以做技術員;上了大專,就可以做醫生、做工程師;上了大學,就可以留校,就可以考研,就可以進政府、進機關、進國家最重要的部門。分數表面上差不了多少,但結局則相去懸殊,甚至是天壤之別。
魏宏枝並不是不清楚這些門道及利害關係,她也知道老師們的勸說和惋惜都是為她好,不過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技工學校。她之所以如此選擇,最主要的是因為那時有一個讓人沒有後顧之憂的社會環境,那就是不管你是大學生還是技校生,只要你能上了學,將來就肯定會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在等著你。那時候,有多少單位在等著要人啊,只要你能上了學,即使像技工一類的學校,也一樣等於是端上了鐵飯碗,也就等於是獲得了一輩子的溫飽生活。
最關鍵的問題是,面對著比自己小八歲的弟弟,魏宏枝非常清楚,如果她掙不到可以讓弟弟繼續上學的錢,那麼姐弟倆面臨著的結局就只能是雙雙輟學回家務農。
非此即彼,別無選擇。
當時家裡的情況已經無法再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繼續上學了,沒錢就只能輟學回家,即使是弟弟的學習成績再好,也只能這樣。雖然家裡三代單傳,這一輩就弟弟這麼一個男丁,二百畝地就長出這麼一棵大白菜,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二十幾年後,當魏宏枝的弟弟魏宏剛當了市委書記後,曾在武祥面前動情地說道,姐夫啊,他們都誇我這行那行,這有本事那有才氣,其實,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福氣就是有這麼一個姐姐。要是沒有姐姐當時的付出和選擇,我絕對不會有今天。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貧窮不是罪惡,但貧窮卻會製造罪惡。貧窮會把最優秀的人才扼殺在搖籃中,也會把未來的天才變成愚民和惡魔。
魏宏剛說的是實情,也是真心話。
技校畢業後的第四年,魏宏枝的父親被確診為肝癌晚期,並已全身擴散。當時整個家裡就魏宏枝和父親兩個人知道此事,連母親也一直被矇在鼓裡。
當時,為了不讓在縣城裡上高中的弟弟魏宏剛分心,一直到父親去世,姐姐都沒有對魏宏剛說出父親病症的實情。
魏宏枝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是這個世上最能扛病的群體。農民意味著從生到死,從黃口孺子一直到離開塵世,這其中只允許也只可能經歷一次熬不過去的大病暴病。魏宏枝的父親從十七八歲成家立業開始,一輩子從未有任何病症讓他在床上躺過三天兩夜。也很少吃過什麼藥,平時頭疼腦熱胃寒拉肚子什麼的,頂多吃兩片麻 黃素、去痛片也就過去了。該乾的農活,不管是挑糞還是耕地,不管是耙地還是播種,也從未因病而停下來過。然而,這一次不同,父親動不動就喊累、喊乏。那段時間農活不忙,父親忙不停地一直在幫村裡人蓋房子,雖然是重活,但能省下家裡一口吃的,父親基本上天天不落。父親正值壯年,是撂瓦的好手,撂瓦這活兒就是蓋房子鋪瓦時,從房下把瓦片直接用手扔到兩丈高的房頂上去,房頂上一般是個小孩或老者接瓦。這是個苦活累活力氣活,一頁瓦有三斤重,一次撂二至三頁,多時可以扔五至七頁。越多越重也越容易扔散了,所以得有技術有技巧還得有猛勁兒有耐勁兒。魏宏枝的父親每次都能扔三到五頁,一口氣可以扔上去幾百頁瓦,而且從來都扔得穩穩當當,很少有失手的時候,至於把瓦撂空撂散摔碎了的情況更是極少。正因為如此,每當村裡到了蓋房修房的季節,魏宏枝的父親就被東家請西家叫,很少有閒下來的時候。
然而那一次魏宏枝的父親真的是不行了。他的臉蠟黃,原本極瘦的身子骨越發瘦得怕人,飯減睡短,腰板佝僂得已經挺不起來。以前一次可以扔三到五頁瓦,現在兩頁都扔得氣喘吁吁,扔幾下就窩在地上喘上好半天。再到後來,就不扔了,只躬著身子在一旁給人遞瓦,但即使這樣,也眼看著不行了。有人讓他去醫院看看,他搖搖頭說沒啥,扛兩天就過去啦。但終究沒能扛過去,魏宏枝的父親在一次彎腰搬瓦時一頭栽在了土堆上,前喊後喚的鄉親擁上,一直讓人抬到家裡時,他都沒能醒過來。
當時剛滿二十三歲的魏宏枝,得到訊息回家後,第二天一大早就毅然決然地用腳踏車把父親綁在自己背後,急踩狠蹬地送到了縣醫院。那時候村裡還沒有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最便捷最省錢的交通工具就是腳踏車。好在二十三歲的魏宏枝,儘管家裡缺吃少穿,粗衣糲食,工廠裡夜以繼日,精疲力竭,但似乎並不妨礙她發育成一個大姑娘。腳踏車是家裡最得力的交通工具,魏宏枝騎腳踏車帶一二百斤的重物翻山越嶺已經是家常便飯。全家用一萬多個工分換來的這輛腳踏車,買回來整整四年了,仍然像新的一樣。一家人就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著這輛腳踏車,平時用完了,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就把腳踏車懸吊在房樑上,即使已經都十五歲了的弟弟魏宏剛,也根本沒有機會可以隨便騎到這輛腳踏車。這輛腳踏車平時用得最多的,除了父親,自然就是魏宏枝了。如今父親到縣醫院看病,護送父親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魏宏枝頭上。
父親躺在診床上的時候,魏宏枝不忍地把臉別過去,看著一隻撞到玻璃上的受傷的鳥兒在窗臺上抽搐。她眼看著奄奄一息的鳥被一股旋風拂下窗臺……魏宏枝轉身看著父親隆起的很高很黑的肚子,憋得咳嗽個不停。
醫院裡的檢查其實很簡單,那時候沒有B超,也沒有CT,事實上根本不需要這些了,醫生只做了一次腹部按診,而後又進行了一次X光透視,基本上就確診了:肝癌,晚期,肝腹水,而且已經全身擴散。
回去的路上,魏宏枝才發現自己父親的體重竟是這麼輕。還算高大的父親,坐在腳踏車上,飄飄忽忽的就像一把棉花!
父女倆一路無語。父親看不到女兒臉上的淚水,女兒也看不到父親臉上的絕望。父親倔犟的脾氣沒有任何人能說服得了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說服父親的理由。當父親搞清了自己的病情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做了放棄治療的決定,並堅持要立刻回家,而且幾乎沒有買回任何藥物。
魏宏枝和父親都清楚,肝癌晚期,已經全身擴散,而且放棄治療,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而這對魏宏枝,對十五歲的魏宏剛,對四十多歲的母親,對年近七十的爺爺奶奶,對這個家庭,又將意味著什麼!
父親去世前,魏宏枝給父親買回十顆鴿子蛋。父親問:多少錢一顆?魏宏枝不敢照實說三毛錢一顆,騙說一毛錢一顆。父親勃然大怒道:咋這麼敗家浪費錢呢,一毛錢幹啥不行,吃這麼貴的東西,還讓不讓我死得安生?父親推推搡搡讓魏宏枝出門趕緊退了,把錢收回來,孰料,身子一傾,虛弱地倒地不起……
父親只撐了一個多月就去世了。一個月的時間,對一個人很短暫,但對魏宏枝則像過去了百年。這個荷負全家重擔的父親,臨死都捨不得吃一顆鴿子蛋。在這個月裡,她在父親身上學到了大概是隻有農民才具有的剛毅、堅韌、忍耐、沉默和他們與生俱來的對待死、對待生、對待自身,對待親人的類似自裁似的人生守則和人生態度。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父親幾乎沒有喝過一次藥,只是在一次大吐血時,才喝了兩口鎮吐劑。母親一直到父親去世前十天,才真正知道了父親的病因和即將到來的無法阻止的結局。為了不讓弟弟的情緒受到影響,魏宏枝在父親去世前十天,就再也沒讓弟弟見到父親,儘管弟弟所在的學校離家只有二十幾裡地。那時父親的身體和麵容已經徹底變形,極度的消瘦、疼痛和虛弱讓父親形容枯槁,面無人色。劇痛沒有讓父親吭過一聲,但疼痛的感覺最終全寫在了父親的臉上和軀體上。父親死前二十天就已經無法入睡,因為不能躺臥,只能像一隻狗一樣蜷縮在棉絮裡。父親去世前十多天就開始渾身戰慄,兩手死死地摳著炕蓆以致指甲紛紛脫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親身旁,看著已經不成人樣的父親,她最後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父親能早點離開人世。毫無任何憐憫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親折磨到最後一刻,人們都說父親真的是一條狗命,活得艱難,死也不易。父親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時間,而後一陣大嘔,嘔出一大攤像黑醬一樣的血塊,這之後再也沒醒過來。看著一動不動的父親,大家都以為父親是昏睡過去了,但等到父親的身體越來越硬,越來越涼時,才明白父親終於徹底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