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河站在渡口朝千佛寺打望,然後哇了一聲,“人好多啊,他們為什麼沒有頭髮?”

“那些是僧人,要剃髮修行的。”韓菱紗小聲解釋,她意識到自己一時貪玩惹了麻煩,頓時心虛不已。

柳夢璃側耳傾聽,“這些僧人很緊張,似乎在防備些未知的危險。”

雲天河一指北面,“琴姬已經到了,不過她沒到塔下等我們。”

眼看寺門一列炬火朝渡口行來,眾人連忙下船,三兩步奔至牆邊,貼著牆根繞行至北面與琴姬會合。

琴姬神情焦急,“不知為何,今晚這些僧眾防備格外森嚴。”

韓菱紗支吾兩句,隨即說,“我來想辦法帶你們進去。”她想出的頭一個辦法自然是太陰練形之術,然而自覺功力不足,修為未到,倘只她一人,自然天下可去,多帶一個,便多一分驚險。須知太陰者,無物也,藏身於虛,納氣歸無,元神反照,其意綿綿若存,方能通陰陽之罅隙,此間火候拿捏,極有考校,用之太勤則身形回陽,用之太弛則魂飛冥冥,乃是一劍攥開生死,存亡只在針尖一點的精微妙義。

此計不成,韓菱紗再生一計,便想調虎離山,在千佛寺裡鬧出些動靜,引開僧眾,以便同伴趁機潛入。她將自己的計劃略略說明,眾人皆面帶猶豫,卻是擔心她獨木難支。雲天河更是搖頭,“用不著這麼麻煩啊,用土靈珠就好了。”

韓菱紗展顏一笑,“好主意,沒想到你這個野人居然有靠譜的時候,難道這就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不懂。”

“不懂就算了。”韓菱紗從腰間的褡褳裡取出土靈珠,存神感應地氣,接引靈珠之力,隨即眾人腳下地面變得鬆軟,漸漸下沉,“別亂動,一會兒就到了。”

借土行妙法,眾人在地下穿石而行,竟也能呼吸自如,借地氣感應,還能隱隱察覺地表往來巡邏的武僧。

這一道土遁訣,帶著眾人鑽入千佛塔地下,旋即順著磚石牆體向上升至頂層,未曾驚動一人。

如此便順順利利到了千佛塔頂,此處尚算空闊,塔頂懸垂一枚佛珠投下聖光萬丈,琉璃明焰照得此處通明徹亮。此地供奉許多靈牌,本應有法事僧誦經祈福,但今晚此處只有一個人。

一個婦人,髮髻裡插著一朵牡丹的婦人。跪坐在香案前,背對眾人。

聽聞一陣腳步,那案前的婦人款款起身,她轉身過來,露出哀冷如霜的嬌靨,凝視著這一行不速之客裡的琴姬。

這位便是秦家新婦姜氏,普普通通的女人,知書達理的小姐,她見了面便說,“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來的,雖然沒見過你,但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琴姬心裡隱隱有所觸動,可仍有些疑問,“你是?”

那姜氏面容端重,說話聲音很是尖利,“想不出?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了。”

琴姬登時慌亂,“你是秦逸他、他的……”

“他的妾。”姜氏不免譏笑,“直到相公過世,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儘可安心,我的名分永遠只是一個妾。”

琴姬心亂如麻,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會遇到姜氏,這一次見面本已不想再與秦家有任何瓜葛,世事潮水有起終有落,再去撲擊塊壘於事無益,她便擬作一個鬼,倏忽來了,把心願了結便可離去。

可姜氏畢竟來了,還是特意在等她,同一個人的妻妾,在陰陽兩隔的時候相見,有相同的處境,又似不同。琴姬見姜氏,便當她是自己離去後,相公的影子,而姜氏見琴姬,便知她身上有相公曾經的模樣。琴姬舍不開的,放不下的,如今都能在姜氏身上找到。姜氏追不到的,求不得的,也可以從琴姬眼中看見。

琴姬說她從未想過什麼名分。

姜氏卻說,在相公和公婆眼裡,她這個妾要勝過你這個妻子千百倍。

“若非相公心腸好,顧念舊情,今天又哪裡輪得到你坐正妻之位!”

韓菱紗側頭看了雲天河與柳夢璃一眼,心裡沒由來得慌張,琴姬與姜氏同侍一夫,爭搶的無非是一個真心。琴姬不願爭這些,因她心裡有愧。世上相愛的人,能容下彼此,再容不下別人了。

可是,倘若……

琴姬低聲說:“如果你想要這個名分,我絕不和你爭。”

姜氏冷笑,話語溫軟得卻比冰雪還傷人,“沒錯,你我沒什麼可爭的,畢竟相公生前,是我日日夜夜侍候左右,替他熬藥穿衣,他、他也待我惜如珍寶。”姜氏眼裡便淌下淚來,她仍冷笑不已,仍淚流不已,“我們夫妻同心,就算……他的病無藥可治,他人生最後數月裡,我們仍舊是神仙眷侶,是我陪他走完了最後一程,而你這個正妻,從他急病臥床,到他身死出殯,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你拿什麼和我爭!”

“不、別說了。”琴姬抖索起來,冷徹骨髓,那姜氏的話比千刀萬劍都厲害,竟要把她割得血流滿地。

“怎麼?你不愛聽?不想知道我與相公如何恩愛,不想知道公公婆婆是怎麼數落你的?你可知,婦人妒忌,合當七出?你不孝父母,無子善妒,不修口德,又行事鬼祟,恐怕也是個盜竊之徒……”

韓菱紗一聽到“盜竊”登時怒火衝心,指著姜氏大叫:“喂!人都已經死了,你還在這裡咄咄逼人有什麼用?”

姜氏淡淡一笑,“小姑娘說得有道理,相公都已經走了,和你這個無恩無義的妻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可會心疼他半分?”

琴姬哀聲求道:“求你別再說了,我這次來只是想給他上柱香,很快就走。”

“走?是啊,你又可以拋下他,就跟從前一樣。”

“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麼?你知不知道,自從相公去了,我怕他一個人孤單寂寞,每天都來這裡陪他,從早到晚都待在他身邊。可你呢?!你拋下他整整四年!不是四天四個月,是整整四年?!”

韓菱紗知她所言非虛,今日午後她來千佛塔踩點,也的確看到了這個女人孤零零跪坐在香案前守靈,只是當時她更多在乎塔頂的佛珠,故而並未多加留心,現在想來,竟再不能恨這人一分一毫了。

姜氏看著琴姬,眼中說不上仇恨,也說不上憤怒,只是厭惡她,只是嫉妒她,一字一頓,“你不必給他上香,他若泉下有知,也不會聽你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