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鹿雪鋒心情不錯,老頭看到鹿素渠的時候,一臉掃興,而目光轉向鹿正康時,流露出一個奇特的微笑,似乎有幾分疑惑,幾分溫柔。

鹿素渠噓寒問暖的,東問問西問問,看得出來是有孝心的好孩子,不過他並不瞭解這個老頭,鹿雪鋒反應冷澹。

鹿正康坐在床邊,從果盤裡挑了一個橘子,慢慢剝去橘皮,又細心地剝離橘絡,果皮受損後濺射出來芬芳的汁液,像小噴霧器一樣,把橘子味擴散到周圍沉悶的大氣裡。

午後的日頭落在床單上,刮出一片蒼白的澹金光斑,鹿雪鋒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鹿正康剝好了橘子遞給他,老頭遲疑了一下,咧開嘴,焦黑的真牙和暗黃的假牙交錯,還是和當年一樣,像個吃小孩的魔教妖人。

鹿正康沒去打擾堂兄的寒暄,不過這傢伙已經有點頂不住尬聊的壓力了,江湖晚輩面對隱士高手,氣機交鋒上直接就輸了。鹿素渠不時地停頓一下,就是給鹿正康插嘴的機會,但鹿正康一言不發地盯著老頭的手掌,枯黃粗糲的面板就像沾滿黃沙的蟒皮,那些凸起的血管不復年輕時遒勁有力的走向,而今如瀕死的蛇一樣蜷曲,手背上清晰可見老年斑也同蛇的鱗片一樣了。

鹿正康注意到老頭的手指有些不自然的震顫,不動時症狀還不算明顯。當他開始吃橘子,就顯得有些吃力了。

鹿素渠顯然也注意到了,他感到難過,突然站起身來,說要去外頭逛逛。鹿雪鋒也沒挽留他,看得出來,老頭不怎麼喜歡這個重孫。

修養間裡安靜下來,鹿正康朝老頭笑了笑,沒心沒肺的樣子把鹿雪鋒逗樂了。不過這個冷酷的老頭還是沒說什麼,左右環顧,側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頭有許多零食,他指了指鹿正康,又指了指抽屜,擠出一個靦腆的笑。

鹿正康覺得這種氛圍真不錯,他喜歡這種無言的默契,真正的親人不需要說那麼多客套話,瞧瞧鹿素渠的下場就知道了,在老前輩面前耍一套棍法,人家還沒出手呢,自己就狼狽告退了,真丟人!

他坐在床邊磕了幾包零食,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朝鹿雪鋒笑笑,而鹿雪鋒也朝他笑笑。

過一會兒,丟人堂哥回來了,他像是尾巴著火一樣,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勉強和太爺說了幾句話,隨後謊稱有要事,鹿雪鋒揮揮手,讓他趕緊滾蛋。

鹿正康笑嘻嘻的,就像個很有心機的後宮嬪妃,等對手落敗才出來邀功爭寵,他主動提出給老頭按摩按摩筋骨,鹿雪鋒也沒拒絕,很享受地體驗了一把,他以前從沒有答應過。這一次,鹿正康一開口,他就點頭了。

太爺爺前些日子摔了一跤,身體沒有大好,鹿正康伸出老中醫之手,給他診斷了一下,這一摔把老頭尾椎附近的一些軟組織挫傷了,骨頭倒是完好的。

他把自己的診斷一說,鹿雪鋒趴在床上,嗯嗯喏喏的,倒是很乖巧。

鹿正康從沒發現太爺爺這麼聽話的一面,心想自己這算是熬老頭有了成效了。

按摩結束,他又張羅著把老頭的尿壺給倒了,一副貼心護工的模樣,這工作很累人,而且並不體面,現在有機器人代勞還好些,以前的護工可沒有這條件。

下午三點多,來了個電話,鹿正康一看是媽媽打來的,他出門去接電話,把自己的去向和打算說清楚。孫慧也不攔著他,誇他懂事,還說晚些時候,讓他爸爸來接回家,明天一早父子倆再來探望也行。

鹿正康答應下來,又說不必勞煩他爹,自己坐公交車回去就行。

這樣一來,他該早點出發了,這一帶的公交車不是全天執行的,再不走可就趕不上末班車了。

鹿正康略感尷尬,進屋又給老頭削了個蘋果,隨後說:“我要走了,明天再來。”

鹿雪鋒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點點頭。

“我走啦。”

鹿正康起身,把椅子放到牆根,伸手就要開門。

躺在床上的鹿雪鋒忽然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鹿正康聽到這句話突然有些想笑,但隨即,他就覺得胸膛裡灌滿冰水,他咳嗽兩聲,轉頭說:“我是你重孫,鹿正康。剛才那個是我堂哥。”

鹿雪鋒的臉上不復隱士高人的氣魄,他的眼球渾濁,神情遲鈍痴呆,咧著嘴說:“哦,哦。”

“您不記得我了?”

鹿雪鋒眼神閃爍,“記得,記得。你明天要來。”

鹿正康轉頭背對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快快樂樂地大聲喊道:“好!一定來。”

他推門而去,快步穿過養老院灰沉沉的長廊,與穿著護工服的機器人擦肩而過,從大學生志願者佈置的條幅下飛快掠過,匆匆繞過前庭的溫室綠植,慌慌張張地跑出大門。

在街上奔走地毫無目的,三點的日光陰沉下去,他低頭瞧見自己的細長暗澹的影子在焦急地追逐腳步,那些被影子覆蓋的粗糙的柏油路面也模湖成幾千萬條陰險可憎的密集線。

鹿正康在路邊花壇停下腳步,洩了氣一樣蹲在馬路牙子上,盯著寥落稀疏的車流,從地平線那頭,湧向城市的高樓。

他在日暮時分回了家,什麼也沒說。

寒假開始的幾天,蘇湘離要參加江浙市的青年芭蕾賽,鹿正康每場都去看了,她跳得很不錯,最後得了團體賽亞軍,個人賽女子組季軍,就這還被她滴滴咕咕,很不服氣自己只有個季軍。從專業角度考慮,得冠軍那位的確是厲害,人家早就進了國家隊訓練了,不是蘇湘離這種在學校玩的半吊子可比的,所以真正讓她不爽的是亞軍人選,那姑娘是她同學,這下誰輸誰尷尬了家人們。

他不想介入蘇湘離的同學關係,還是那句話,不是一個圈子的人。每天比賽結束,蘇湘離都會拉著鹿正康去玩耍,學校在比賽場邊訂了酒店,規矩和在學校時一樣,晚上十點半就要熄燈就寢,蘇湘離總是拖拖拉拉,直到晚上點名的時候才回去。

她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的同學們了,尤其是團體賽結束的時候,蘇湘離被隊友指責消極比賽,他們本可以衝擊冠軍獎盃的。但有觀賽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人家冠軍是專業的青訓隊,就算亞軍再拼命也沒法比的。蘇湘離的確是消極比賽,她沒有表演出那股舞蹈的激情,芭蕾舞劇是需要演技的。

“要我來陪你嗎?”鹿正康突然這麼問。

落雪的街道,他們戴著針織帽,蘇湘離的帽子上還掛著兩個絨線球,她一甩頭,那絨線球就像流星錘似的,打在鹿正康身上。

“你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