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見,你怎麼不去崑崙?”景天膚如土色,說這話的時候,兩頰竟也泛紅了。

唐家姑娘端著餐案,把吃食一件件擺在桌上,聞言只是瞥了眼他,並不答話。

景天從床頭坐起,只穿一件素色單衣,病態懨懨的模樣,也得擠出滿臉的笑。他自小在市井裡,逢人未語笑三分,已是慣熟的活計,任人瞧了一時也不能發作,再憑他利嘴一張,三五句話便把生意談成。

但他在唐雪見面前一時間卻說不出話,利嘴不利,便是鈍刀一把,割在自家心頭。

“喏,來吃飯吧。”唐雪見把餐案攜在肋下,這便轉身要走。

“哎等等!”景天心頭千思萬緒,挽留之詞跑得比他什麼念頭都快,“你,你吃了沒?留下再吃點兒吧。”

唐家姑娘似笑非笑,“你還怕餓著廚子?真是個善人!”

“你莫擠兌我,我就是想謝謝你。”

“好,我記著。”她又是轉身。

“雪見!”

唐雪見立在門檻邊,人的長影投下,一直到景天的榻上,他的臉上沒了圓滑的笑容,只是愣怔地望她的脊背。

“你要說什麼?不說我就走了。”

“你轉過來。”

唐雪見慢慢轉身,景天已站在她面前,沒有他嬉皮笑臉的偽裝,眉峰峻峭下是疲累哀切的兩眼,她看了這副臉色的景天,一時要說什麼也沒再出口。

“雪見,我真的要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一輩子都是渝州城永安當的小夥計,就看不到天下風物,終老在那幾間黴糟糟的門戶裡。

“如今我心裡有了別的念想,我想陪人去天涯海角望一望,去天穹上御劍,到傳說的北冥與蒼梧看看,我想著人界是否真的這樣廣大,人界之外又是何等模樣。等年紀大了,就去人跡不至的深山鑿石開洞,餐霞飲露,採藥煉丹,切玉鑄劍,留下些修練的心得,給後人來時看一看。死後便尸解,這凡殼就重歸天地吧。

“這樣的日子,我覺得便很好了。但唯獨還有一件事不夠好。”

唐雪見與他眸子凝望,張了張口,本欲問他,“還有哪件事不夠好?”但等她說出口,卻又成了,“與我何干?”她側過頭去,“你去找你龍葵妹子,一同天涯海角就是了,和我這個陌路人說這些何用?”

“你總覺得我和龍葵兩不分離,可她其實……唉呀!她,她的身份,卻和尋常人不同的!”

“和我這般的尋常人不同吧,倒也配得上你這樣的神將轉世之人。”唐雪見冷言譏諷。

“我不要什麼神將轉世!我的前世,一個是什麼姜國的太子,一個是什麼神界的大將,我根本不在乎的,我,我只在乎這輩子,一個永安當的小夥計,半夜的時候遇到一個唐家堡的大小姐……”景天話已至此,無論如何也再開不了口。

唐雪見兩頰騰起紅霞,她眉毛倒豎,“你說什麼?!”

“你就當我說胡話,但我還是要說的。”

“既然是胡話,那你便不要說!”唐雪見吒了一聲,這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景天在房中悶悶不樂,愁腸百結。他便總覺得日子難捱,彷彿離了唐雪見,太陽不再周天執行,風也不再吹,樹也不再動,他趴在床上一聲不吭,也不修煉療傷,也不睡覺,只是靜靜地挨。

如今他已完全是孤身一人,這樣的日子唯獨是在他爹走後的幾個月裡有過,再往後,他便為搵食謀生,開始同顧客們賠笑臉了,永安當裡的日子一晃就過去,沒有閒暇來傷春悲秋。渝州城裡他景天都不算是什麼有頭有臉的角色,只是一個小人物。如今他在渝州城裡已經是受人敬仰的名門劍仙。

——可小人物的景天反倒比劍仙快活。

景天獨自在房中冥思苦想,日輪周行忽忽地入了夜,待到月色初涼,終於醒覺,原來不是小人物的日子快活,只是他那時候自知出身低微,手頭無錢,日子無閒,自然不會有什麼妄想,哪怕平日看到哪家的漂亮小姐,也只會轉過頭不去細瞧。

現在的他,確鑿無疑是喜歡那個唐家姑娘了,一旦有了這樣一個念想,他就夜不能寐,神思不屬。只是那顆小人物的心還怦怦直跳,猶疑著不敢袒露。景天便是喜歡和唐雪見並肩同遊的時刻,每每都覺得,這便是他今生最快活的時光。愈是在意,愈是猶疑。景天便是生怕他這樣唐突,叫唐雪見瞧不起,今後不能相見。

“那,那叫我死了好啦!”他便冒出這個念頭,悚然一驚,旋即喃喃了兩遍,忽覺極大的安慰與理解。他這會兒明白了,為何楚門主與龍葵妹子會說出尋死覓活的瞎話,原來人的性命便真的肯為了情愛而死的。倘若在世不得意,不如歸去。神仙萬年,不如為心上人活一天。

只是景天終歸有些男兒豪氣,大丈夫生在天地,當立不世之功,終日沉溺些男女情長,脂粉堆的把戲,如何能留名青史?即便不如雲祖師那般掃清六界,天下一宗的氣魄,也該試劍天下,仗義行俠,這匡扶正道,懲奸除惡的活計,可不正是他應當放在心上的活計!

他便又抱著這個念想,發奮苦修,翌日唐雪見來給他送飯的時候,便看到景天盤坐榻上用心調功,臉上盈盈玉色,儼然是入了氣行精微的境地。

唐雪見看他這樣上進,不由面帶笑意,但仍暗暗責怪這人粗魯大意,竟也不掛個閉關牌,萬一有人貿然闖入,豈非叫他苦功付諸流水?她在門外護法,忽見那藍衣女子御劍落在前院空地,與她正瞧個對眼。

“哥哥在裡面嗎?”那龍葵悄聲問道。

“他在閉關修行。”唐雪見不假辭色,“你有甚要緊事,不如再過些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