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他們三個實習生終於有資格帶著工作牌出入報社大樓,雖然工作牌上依然清晰地寫著“實習記者”四個字。用凌晨的話來說,三個備胎終於有機會上路了,被高潔一個白眼嗆回來了,“你有沒有常識?備胎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替換一下,用完之後要及時更換成原廠胎。就你這破文學比喻水平,十年也寫不出一篇像樣的新聞!”

凌晨和高潔依然是互相看著不順眼,說不了幾句話就像兩個要爆炸的高壓鍋。但很明顯凌晨口才不如高潔,最後一回合經常是高潔說完揚長而去,留凌晨在原地吹鬍子瞪眼像一頭暴躁的獅子。

這天凌晨剛和高潔吵完架,前輩讓他們去跟進一個醫療糾紛案件,一個病人在手術後一天突然死亡,病人家屬堅持自己親人死亡屬於醫療事故,認定是主刀醫生在手術過程中有過失行為,要求院方和主刀醫生賠償,已經找了律師。

程澈和凌晨快速收拾好東西分頭行動,一個採訪死者家屬,一個想辦法採訪院方負責人。中午碰面匯總資料的時候,凌晨說:“這些死者家屬雖然很讓人同情,但是回答問題幾乎滴水不漏,一看就是有高人指點過的,這個醫生,凶多吉少啊。”程澈說:“院方建議屍檢明確死因,家屬不同意,所以是不是醫療事故現在還無法下結論。不過,既然要打官司,屍體解刨應該是避免不了的了,咱們這幾天就密切關注這個吧。”

三天後衛計部門介入,家屬同意屍檢,讓程澈和凌晨大跌眼鏡的是,有幾家媒體爆出涉事醫生有婚外情,對方是該醫院的一名住院護士,甚至有兩家週刊像是寫小說般地創作了很多狗血劇情,還“大膽”推測是因為病人家屬在手術前沒有送紅包,醫生才在手術過程中敷衍了事導致了這場悲劇。程澈皺著眉頭說:“醫生的私生活與這起醫療糾紛有什麼關係?這時候爆出這種事,很明顯就是有意轉移大眾視線。”她想了想,對凌晨說:“我們趕快到醫院,醫療事故鑑定結論應該已經出來了。”

他們剛進醫院門診樓大廳,就看到大廳正中間擺著一個靈堂,十幾個穿著喪服的人跪在地上哭天搶地,有院方的人一直在和他們溝通,但似乎沒有效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凌晨壓低聲音對程澈說:“這家人找的律師看來對這種案子很有經驗,通知了這麼多媒體,這種時候,先不管是不是醫療事故,醫院就是迫於輿論壓力和醫院形象也會選擇息事寧人。”

程澈和凌晨趕到院方辦公室,本來以為一定是門庭若市,沒想到只有寥寥四五家媒體關心鑑定結果,院方負責人拿出當時的手術記錄,醫療事故鑑定結果等材料,無奈地說:“病人突發死亡是術後併發症,不是醫療事故,不是我們醫院的責任啊!”程澈問負責人那現在那位主刀醫生在哪。負責人一臉愁容,“現在爆出他這麼多事情,怎麼可能再讓他回醫院,迫於各方壓力,院方領導決定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他不服院方決定,情緒很激動,昨天跟院方領導起了衝突,今天早晨已經遞交了辭職報告。”凌晨說:“那位醫生人品怎麼樣,真的像有些媒體說的那樣嗎?”負責人有些為難地說:“關於他的私生活,我不好評價。我是和他同一年進的醫院,雖然平時沒有什麼機會溝通,但是我知道他的專業和醫術水平在他們科室是數一數二的,主刀過很多大大小小的手術,從來沒有出現過問題,也沒有收到過患者的投訴。每次下鄉扶貧義務出診捐款捐物的,他都是身先士卒。唉,這麼一鬧,他這輩子也算是毀了。”

凌晨問負責人能不能把那位醫生的電話給他們,負責人果斷地拒絕了,說這幾天記者不斷給他打電話逼問他的私生活,他已經快崩潰了,不可能再接受採訪了。凌晨說:“他既然是冤枉的,就不應該被大家這樣輿論攻擊,而且你們院方也不應該背這個黑鍋。”見負責人還是有些猶豫,程澈說:“請您相信我們,我們是記者,我們只會關注事實的真相,而不是和事實無關的隱私,我們會如實報道這個醫療鑑定結果。僅此而已。”負責人最後還是沒有同意,凌晨不死心,臨走的時候悄悄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紙條上塞到負責人手裡。

本來也沒有抱多大的希望,誰知晚上負責人居然打來了電話,說他私下和那位醫生溝通了一下,那位醫生同意接受採訪,但只接受電話採訪。凌晨和程澈猜測,可能是他們和院方負責人說的話讓那位醫生覺得他們沒有偏見,至少是沒有惡意的偏見,還可能他被外界惡意揣測這麼久,也想有個地方訴說自己的委屈吧。

電話採訪開始,程澈詳細問了他關於這次手術的過程,基本和他們瞭解到的一致,說到紅包問題,那位醫生激動地反駁:“絕對是無中生有的杜撰!我可以用我的人格發誓!我們醫生和你們記者一樣,這樣的工作都是發不了財的,如果發財,那一定是良心換來的。我始終牢記我是一名醫生,我做的每一臺手術都盡心盡力,對的起我的良心。但是,手術不是萬能的,而且手術本身就有風險,這是現在醫學水平的侷限,不是任何一個醫生可以左右的啊!”電話那頭傳出了低低的抽泣聲,“我為了這臺手術,連我兒子的生日都沒有陪他過。”程澈等他平靜了問他有沒有什麼人能證明當時他拒絕了家屬的紅包。他想了想說,家屬給了他兩次紅包,一次在辦公室,同事可以證明,還有一次在手術室門口,應該監控可以看到。隨著採訪的深入,程澈可以感覺到電話那頭的人由充滿懷疑到慢慢放鬆下來。採訪結束凌晨問他還有什麼想說的,他頓了頓,竟然開始主動說起被其他媒體當做重點渲染的“婚外情”事件。

“我和我妻子結婚十二年,還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醫生這個職業,外表看來光鮮受人尊敬,但到底有多苦有多累壓力有多大責任有多重,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忙起來的時候簡直是沒白天沒黑夜,幾乎沒有節假日,能陪老婆孩子的時間更是屈指可數。由於專業特殊性,有什麼壓力也沒辦法跟家人說,說了他們也沒辦法分擔,加上聚少離多,我和我妻子越來越沒有共同話題可以聊。去年年底,我妻子和我提出離婚,我同意了,因為我確實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諷刺的是,因為沒有時間,我們遲遲沒有去辦理離婚手續。我和李護士因為經常要在一起加夜班,由於是同行,工作壓力大的時候跟她說一說,她能體會我的苦悶也能幫我疏導一點壓力。一來二去,我們之間就有了感情,但絕對不是外界猜測的那種骯髒的關係,而是惺惺相惜知己般的感情。對方律師不知道怎麼了解到的這些資訊,加上媒體添油加醋的報道,我現在的形象已經是一個道貌岸然拋棄妻子草菅人命的混蛋,我大概這輩子也不可能洗清自己了,對於家庭,我的確虧欠,但是這個手術,我問心無愧。”

程澈和他說私生活的部分,因為他們無法核實,所以抱歉不能報道,只能如實將現有可以證明的事實報道出來。醫生說有為他說話的一家報社,他已經很滿足了。

採訪結束,程澈和凌晨去醫院核實了那位醫生兩次拒絕紅包的證據。回報社的路上,凌晨有些感慨地說:“我現在有點害怕了。”程澈有同感,“我也有些害怕了。”凌晨看看手中的筆,“我覺得手中的這隻筆重千斤。這隻筆既能聲張正義,也能輕易毀掉一個人的清白。”程澈同意他的話:“所以,我們在落筆前要慎重再慎重,謹慎再謹慎。讓這隻筆成為只為事實發言的話筒,而不是成為殺人不見血的刀。”凌晨說:“咱們這次的稿件雖然有些晚,但遲來的正義終歸也是正義。”程澈點頭,“咱們今天晚上加個班把稿件趕出來,明天一早給前輩稽核過就可以儘快見報了。”

回到報社,凌晨負責整理採訪資料,程澈負責寫稿。凌晨邊看稿邊疑惑地問程澈,“咱們既然是為那位醫生正名,為什麼不連‘婚外情’也一起幫他澄清一下呢?”程澈說:“你忘了咱們今天路上說的話啦?關於他的私生活咱們無從調查,如果有他的妻子或者什麼證人可以證明他的清白,咱們可以再發稿件,但現在咱們是要向大眾告知,此次醫療糾紛不是這個醫生的過錯,至於他的扶貧下鄉義務出診捐款捐物都有記錄證書錦旗什麼的可以刊登出來。”凌晨一拍腦門,指著程澈說:“你以後一定要時時提醒我,免得我被人三言兩語就說服替人家寫好話,而不是用證據說話。”程澈收拾好東西,關了燈,笑著對他說:“咱們互相提醒。不早了,快回家吧。”凌晨抬起手看看錶,指標已經指向晚上十一點半。他打了個哈欠,“今天太晚了,我去明徵那兒蹭一晚。”

程澈把寫好的稿子拿給前輩看,前輩問她,這些內容都經過核實了嗎。程澈把相關證明材料的照片或者影印件都拿給前輩過目,前輩點點頭表示對她和凌晨的工作表示滿意,然後笑著對程澈說:“做好被投訴的準備吧。”程澈不解。前輩擺擺手,“沒事,你去忙吧。”

稿件刊登的第二天,報社就收到好幾個投訴電話,有的是抗議報社為“出軌渣男”辯解,有的抗議報社顛倒黑白不為弱者發聲而是和醫院沆瀣一氣。程澈和凌晨向前輩求助,前輩嘿嘿一笑,“任何事情都有代價,這大概就是說真話的代價吧?重要的是你覺得值。你們覺得值嗎?”程澈和凌晨異口同聲堅定地說:“值!”前輩手一揚,“那還有時間糾結?幹活兒去吧。”

三個月實習期結束後,程澈凌晨和高潔正式成為報社正式員工,程澈和凌晨依然是在採編部,高潔卻去了廣告宣傳部。凌晨聽到這一訊息,開心得一蹦三尺高,“終於可以不用和那個‘大揹包’一起工作了。哎,你別說,那‘大揹包’最適合的部門還真的非廣告部莫屬。”程澈問他為什麼叫高潔師姐“大揹包”。凌晨拍手大笑,“哈哈,因為‘大揹包’能裝啊!多貼切!”程澈哭笑不得,“你呀!”凌晨破天荒地拿起了抹布開始有模有樣地擦拭自己的辦公桌,大有辭舊迎新的架勢。不用天天看到高潔的凌晨接下來的日子心情大好,工作的時候熱情高漲,下班就當大燈泡跟著程澈和明徵蹭飯吃。

有天晚上,程澈開著檯燈倚在床頭看書。突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深夜裡這突兀的敲門聲讓程澈不寒而慄。她披上衣服走到門口,鼓起勇氣問:“誰啊?”門外的人大喊,“快點給我開門!”聽聲音那人像是喝醉了酒,程澈說:“你走錯門了,這不是你家。”誰知門外的人還是不肯走,倚著門邊拍邊喊,程澈很害怕,因為一道薄薄的門似乎無法阻擋外面的人破門而入。她顫抖地拿起手機撥通物業的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程澈把桌子書櫃都搬過來堵在門口,當她正要準備報警的時候,門外似乎沒有了動靜。程澈躺進被子,一夜不敢閤眼。

早晨明徵來找程澈,聽到是明徵的聲音,程澈趕緊跑去開門。明徵看到堵在門口的桌子書櫃問程澈怎麼回事。程澈把昨天晚上的情況跟明徵說了一下。明徵聽完沉默良久,臉上是悲傷的表情,“遇上這樣的事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你真的把我當你男朋友了嗎?”程澈有些慌張地解釋,“這不是沒有什麼事嗎?而且太晚了,我不想打擾你休息。”程澈剛說完這句話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為她看到明徵臉上迅速黯然下來的表情。

明徵沒有說話,默默幫程澈檢查了一遍碰鎖,然後把桌子和櫃子搬回原位。程澈知道自己無意中又傷害了明徵,她剛想跟明徵解釋。明徵抱住她,在她耳邊說:“以後不許再這樣了。遇上這種事一定要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我會立刻到你身邊。聽到了嗎?”程澈點點頭,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也慢慢抬起來抱住明徵。

林韶工作的城市離程澈的城市大概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林韶週末沒事的時候就開車來找程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