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這千鈞一發生死之際斷臂,似非明智之舉,但凌軻無比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在做一件唯他可做之事。

或許是因為那八字示警之故,凌軻在反復思量之下,內心深處已存了一絲預感。

得益於那一絲預感,他才能從今日這突如其來的驚亂變故中保有一份冷靜,透過這層層表象看到仙台宮之禍背後真正的根由——

太子突然背負上了以巫術謀害君父的嫌疑,這固然觸踫到了天子的禁忌逆鱗,可十數年的父慈子孝,陛下無論如何也不該不給太子任何申辯的機會,竟直接下令讓手段殘暴的繡衣衛首領祝執前去問罪太子。

天子的怒氣來得太過洶湧,也太過決絕。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此事不過是一粒火種,只是火種飛落之處早已鋪滿了火油。

這火油是陛下心中壓抑掩藏了許久的不安,而這諸多不安正該與他這個太子舅父有關。

根由在他。

那滅門之禍的屠刀原是為他而來,太子突然捲入刀下不過是一場意外……是有心者察覺到了那把屠刀已經舉起,遂趁機將太子一並推向了刀鋒之下!

凌柯自然知道他殺去仙台宮,逼至宮門前,如此舉動,無論如何已再不可能為君王所容。然而屬於他的死局本就已經佈下,便也不存在自絕生路,一切倒因為果的顧忌掙扎都沒有絲毫意義。

這是人心造就的死局,唯有借人心裂痕才有希望替思變破開一絲生機。

哪怕自此後,陛下與思變之間註定隔閡乃至陌路,但只要能在今夜換來一寸緩沖喘息之地,思變就至少還有活的希望,能活,就能有機會去查明真相。

凌軻的下屬驚慌失措地為他包紮斷臂之處,凌軻面色青白,用僅剩的一隻手緊緊捂住簡單包紮的傷口,鮮血源源不斷地從指縫間湧出。

他手中彷彿緊攥著一根長長的弓弦,那弓弦繃緊到了極致,將他的手心割得鮮血淋灕。

弦的另一端遙遙握於帝王手中,而弦身之上,附著著無數人的生死性命。

——該動兵一搏嗎?

縱然已將虎符歸還,但憑借凌軻在軍中威望,縱無兵符在手,他也未必不能強行調動城外三中之一的兵力,這足夠挑起一場浩大而持久,一旦開啟便會有各方人心介入、不能輕易停下的廝殺。

可他在與誰廝殺?——那餘下三中之二,亦是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將士。

供他廝殺的戰場又在何處?——腳下這片土地之上,是他用十數年的拼殺與無數將士白骨,才得以勉強鋪出的太平初象。

這場廝殺之後的勝者是誰?——不會是他,甚至也不會是君王,更不會是無辜百姓,只會是隔岸觀火的始作俑者而已。

準確判斷一場戰爭的代價勝負走向是他唯一擅長的事。

而這些都絕非凌軻想要見到的結果。

人人都有自己的堅守,他原本就是個不知變通的匹夫而已。

他斷的不僅是一臂,他私闖至此,罪名已定,他在告訴君王,他可死,他願死,他凌軻寧可自斷而亡亦不為禍國之劍。

只求君王見他此心,不要殃及更多無辜之人。

凌軻緊緊攥著那根無形之弦,眼中含著淚,看向那巍峨的宮門,等待著弦的那一端傳來迴音。

天下真正大統尚不足百年,六國史書與諸子百家著作曾被焚燒一空,大乾雖建,但劉家江山可以依循的先例實在太少,有關大國社稷之經驗也還未來得及累積——

足下踩著這樣一片前所未有的開闊土地,昔日的仁帝也好,凌軻也罷,他們都自認走在一條全新的道路上,他們志同道合,彼此欣賞,意氣風發而又對大乾的江山版圖充滿了野心規劃,於是他們幾乎是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沒有任何道理會步前人後塵,他們理應開啟新天地,什麼君臣離心鳥盡弓藏疑心生暗鬼?皆不過無能者所書昨日迂腐狹隘之舊詩篇。

然而此時,凜風呼嘯而來,還是翻到了這詛咒般的一頁。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巫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