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外的陋巷裡,一個方才本該出手卻不曾出手的老人被人擋在了小巷之中。

老人微弓著腰,頭髮已然花白,臉上的褶皺如山野之間的溝壑,縱橫交錯。眉頭緊皺,一臉苦相。

他望著小巷盡頭那個多年不見的老友,手裡還是拿著那個酒壺,恃酒且輕狂。

陳寅看著那個而今看上去已然是古稀之年的同齡人,便是灑脫如他也是禁不住唏噓了一聲。

“何用,你我雖然多年不見,可你而今的樣貌與當年也實在是差的太多了些。”

外貌已是老人的何用只是笑了笑,“歲月本就催人老,何況日日心如刀割,如何不老?”

陳寅喝了口酒,想起當年師兄曾和自己閒聊之時說起過何用的生平。何用本不是東都人,當年在江湖上也是一號響噹噹的人物。“先手無敵”“快劍無雙”都是此人當年闖下的綽號。而江湖裡只有起錯的名字,從來沒有叫錯的綽號。何用最為擅長的是拔劍術,出劍快三分,轉眼見生死。據師兄當年所說,還是有些門道的。

少年得意,持劍橫行,自然是在江湖裡惹下了不少仇家。後來被仇家陰謀暗算,一家老幼,獨他一人身負重傷而逃。然後他就來了東都,甘心做起了莫家的走狗,那一代莫家的家主也是個人物,傾莫家之力為他抱了仇。

死結以死解,舊仇已報,新恩難償。

當年他們有間書院雙雄在東都城裡最不想遇到的人之中便有何用,倒不是打不過,只是此人每次動起手來都是以死相搏,就像恨不得早日身死。

他嘆了口氣,“你在莫家這麼多年,莫家而今如何你也是知道的,莫家六老今日只來了你一人,你還要執迷不悟不成?”

何用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而今的莫家已經不是當年的莫家了,三位公子的紛爭他雖不曾參與其中,可也早有耳聞。

只是他很快就又搖了搖頭,“莫家雖然不再是當年的莫家,可何用還是當年的何用。一飯之恩,尚且湧泉相報,何況為我復仇之恩。我在一日,便不可坐視莫家嫡子死在眼前。”

陳寅又嘆了口氣,將手中酒壺別回腰間,“情有可原,罪無可恕。餓死首陽山,江湖義氣重,可嘆也可笑。既然談不攏,動手便是。”

何用右手握住腰間劍柄,長劍已然出鞘三寸,天下劍術,他最喜一個快字。

小巷前的陳寅只是搖了搖頭,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只是右手平舉,輕輕揮了揮手,何用身側剛剛聚攏起來的劍氣便已然四散而去。

下一刻,他沉入一個深沉的夢裡。

綠樹繞山陰,黃花遍地開,蝴戲花蕊間,稚童繞身前。

那年他還不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那年他還有老母在堂,有娘子等在家中,有子女繞在膝前。

原來他平生最得意之處,從來不在江湖。

尚且年幼的女兒舉著手中的炭筆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寫著自家長大後也要嫁給阿爹這般的大人物,而那個被自己用鞋底剛剛打過一頓的兒子則是還在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嚷著自己以後混江湖時一定要做個比老爹更大的大人物。

灶臺前的娘子偶爾轉過頭來,看著許久不曾還家的自家漢子,在她眼中,如此便已最好。

屋中的白髮婦人正坐在堂中,她的眼睛已經有些不好,哪怕屋外日光正好,她也不得不挑起一盞油燈。

油燈之下,她在縫著一件長衫,針腳細密,她只是想著厚些,再厚些。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只恐遲遲歸。

而前兩日急著回江湖的漢子今日卻是改了主意,他想在家中多留些時日。

一日,十日,一月,三月,一年,三年。

一留便是許多年。

這個當年曾經叫嚷著江湖子弟江湖死的漢子,再也不曾踏入過江湖。

他只是在附近又買下了幾處薄田,一隻黃牛。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光總是如流水,一朝流去,悄無聲息。

這些年裡,他親自送走了高堂,老人嚥氣之時,他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