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有了俺爹,俺爺爺奶奶就打算開出一塊——沒塊自個兒的地,哪兒有人願意把閨女嫁給一個外來的流民佃戶?”

“可是這荒不好開啊。”

“荒地荒地,再荒的地那也是地,可不是你想開就能開的,你得先把這塊荒地買下來才能開——光是為了買下那個破院子還有村子邊上的一小塊荒地,俺爺爺奶奶就攢了好幾年。”

“買了荒地之後該開荒了吧?”崔老漢嘿的笑了一聲,臉上卻滿是苦澀之:“開不了!”

“你想給自個兒家開塊荒地種糧食,你得下力氣吧?下了力氣,吃的飯食就多,你得先攢下一個勞力開荒得吃的糧食!”

“就算是攢夠了糧食,這荒也不是想開就能開的。”

“一是得看季。老話說春種夏管秋收,這三季正是地裡最忙的時候,你能在這時候抽出身來開荒去?就算是趁著零零碎碎的時間去開也不行,因為這些時候雨水重,草木盛,要是這時候開荒除草,趕上一場雨就全毀了。”

“二是那些荒裡地草多,容易藏著些蛇蟲鼠蟻,要是趕上春夏秋三季去開荒,難免就會挨咬,沒毒的還好些,要是有毒的,可不就要了命了?”

“所以,要開荒就只能趕秋後到開春的這段時間才行,地裡沒有什麼活了,荒草也枯了,那些蛇蟲鼠蟻之類的也都藏起來了,這才是最適合開荒的時候。”

“恁也別覺得秋後開荒就容易了,”崔老漢磕了磕菸袋鍋子:望著一眾生員們問道:“恁是不是尋思著反正是秋後,草也枯了,一把火燒了不僅省事兒,還能肥地?”

崔老漢倒也沒指望那些生員們能回答他的問題,在問完之後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燒不得,因為秋後還有風,要是燒荒的時候起了火,把別的荒草、枯樹給燒了怎麼辦?莊子上的人還都指望著那些荒草、枯樹當柴火,要是把它們都燒了,這片荒地也不用開了,莊子上一人一口吐沫腥子都能淹死人!”

“要想開荒,就只能老老實實的撅著腚,用撅頭一撅一撅的往下刨。”

“秋天的時候還好說,那土畢竟還能軟乎點兒,可是到了冬天,那土都凍的梆梆硬,一撅頭下去只有一道白印兒,震的手都生疼,要是遇上個老樹根什麼的就得又鋸又砸,還得刨了根才算完。”

“俺爺爺奶奶帶著俺爹,一家三口人從秋後幹到第二年開春,也就是開春了多半畝地,還不到一畝。”

“關鍵是光開出來也不行,還得平整平整,壘出田埂,然後還得回家起了茅廁裡的糞肥用來肥地——那可是一扁擔一扁擔挑到地裡的,一挑得有個百十斤,累不累的恁自己尋思。”

“等到開了春,還得把提前攢下的錢拿出來租牛和耙犁深耕一遍,然後再用撅頭翻一遍,把地裡的石頭子兒都挑出去,把那些草根除乾淨,再然後就是把那些晾了一整個冬天的荒草、樹葉子什麼的堆起來,一堆一堆的燒,燒完了再勻實的灑滿整塊地。”

“到了這一步,這塊荒地才算是開出來了。”

“也是自開啟出這塊荒地來,俺爺爺奶奶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在崔各莊紮下了根,莊子上的人才開始跟他們來往,誰家有個婚喪嫁娶也會有人過來告訴一聲,沒事兒的時候才會有些鄰居過來竄竄門子說說話。”

“這一畝地最大的好處是有媒婆開始願意登門,給俺爹保媒拉縴,俺爺爺奶奶之所以非得要開這一畝荒地,主要也是因為這個。”

崔老漢深吸一口氣,略顯渾濁的眼睛裡也不知不覺噙了一把老淚:“可是就為了這一畝地,俺爺爺早早的就累死了,聽俺爹說,俺爺爺死的時候一直在咳血,我那時候還小,也就是一兩歲,還是不懂事兒的時候,最喜歡讓他抱著,俺爹說俺爺爺疼的一晚一晚睡不著覺,有時候抱著我都疼的咬牙。”

朱皇帝也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從張德全的手中接過一方手帕遞給了崔老漢:“老丈,恁家老太爺、老太君知道你現在過的日子,他們肯定願意看見你笑,不願意看見你哭。”

崔老漢伸手接過手帕擦了擦淚,然後順手就把手帕塞進了懷裡,絲毫沒有還給朱皇帝的意思——皇帝給的東西肯定是好東西,哭歸哭,這東西不能還回去,以後還得留給自家兒孫當個傳家寶!

對於崔老漢這種“農民式的狡猾”,朱皇帝卻也不以為意,只是嘆了一聲道:“有地沒地,人生截然不同,為了區區一畝地,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朱皇帝將目光投向一眾士子:“彼時的中原可是缺地?放眼四海,可缺了土地?不缺,中原不缺地,中原之外也不缺地,只不過大量的土地都被建夷掌握在手裡,剩下的那些又大多被你們口口聲聲稱讚的鄉賢士紳們把持,像崔老丈家的老太爺、老太君卻沒有立錐之地,為了一畝地,便累得老太爺咳血而亡!”

一眾生員都默默的低下了頭,沒人敢抬頭望向朱皇帝,更沒人願意抬頭去和崔老漢等一眾老農們對視——誰知道開荒居然這麼麻煩?

正如朱皇帝所言,當時正被建夷運營的中原堂口其實根本不缺土地,只不過大量的土地都被麻子哥那一家子以及鄉賢士紳們所把控,真正需要土地的普通百姓反而是最缺少土地的人!

恰在此時,之前被朱皇帝打發去給生員們準備早餐的崔各莊農會會長崔保國卻是已經帶著大量人手趕了過來,在等到了朱皇帝的允許之後便開始給在場的一眾生員們發放早餐。

沒有生員們期盼中的雞蛋和饅頭、油條,也沒有生員們想象中的鹹菜和芋頭,崔保國帶人給生員們準備的早餐出了奇的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每人一碗清可見底的米湯,碗底的米粒絕不超過十粒,碗麵上漂浮著兩片菜葉子,連一滴子油花都沒有!

崔保國帶人發完了早餐,向著朱皇帝躬身拜道:“啟……啟奏陛下,給生員們的早餐已經發給他們了,都是按照錢聾年間普通百姓能吃到的最好的吃食來準備的。”

&nbsp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