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老闆是一個婆姨,從背影上看,年紀不大,一根長長的獨辮子,垂到了屁股蛋子那兒。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了一件紅底藍花的襖子,海青藍布褲子,褲腳紮了綁腿,處處顯現出了女主人的幹練。

老闆背對著兩個老漢,低頭撥打著算盤,兩隻黃燦燦的耳環在耳朵上一下一下晃盪著,長長的劉海遮擋了她的半個臉龐,她算盤打的專注,只聽得算盤珠子啪啪作響,沒聽到後面有人進來。

老穀子貓一樣,悄沒聲地踅摸到老闆的背後,叫了聲:“掌櫃的。”

老闆被嚇了一跳,一激靈,轉過身來,撫著狂跳的心臟,說:“嚇死個……”

老闆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張開的嘴巴合不攏了,這兩個灰老漢,怎麼會出現在大峪口,出現在她的面前呢?

老穀子老九也發了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嗎?

眼前這個風情萬種的店老闆,正是一個苦苦尋找,另一個唯恐避之不及的那個婆姨——豆花。

豆花成熟豐滿,風韻不減當年,她靚麗的外表上,增添了幾許的滄桑,更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既驚喜,又興奮,也有一點慌張,怎麼就這麼巧呢?怎麼就能在大峪口與這兩個人邂逅呢?這確實是一件驚奇的事情,她開了騾馬店剛滿兩月,就迎來了她的親人。

這是巧合嗎?

這是天意嗎?

豆花換上了盈盈笑臉,說:“爹,叔,怎麼會是你們兩個呢?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夠遇到你倆。”

老穀子張開的嘴巴還沒有閉上,他巴巴著眼睛,看著豆花,說:“豆,豆花,是你吧?”

豆花笑了,她春風滿面,面若桃花,說:“爹,是我,我是豆花。”

老穀子就吸溜上了鼻涕,兩行青淚流了下來,他揉了揉鼻子,說:“豆花,這幾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怎不回家呢?閨女!”

老穀子一聲“閨女”,叫得豆花心裡暖流翻滾,感慨萬千,他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孩子,自進了谷家的門,她這是頭一次聽到公公叫她“閨女”,頭一次用溫情的語氣來稱呼她,稱呼她“閨女”。

這一聲“閨女”,承載了豆花多少年的期望,表達了公公對她態度的變化和無限的思念。

這一聲“閨女”,融化了鬱結在豆花心裡多少年的寒冰,她的心裡已經春光燦爛。

她來大峪口開旅店,也是不敢再回大峪口去了,才出此下策。雖然那裡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但那個地方也是她的傷心之地。這些日子,她人在外面,心無時不刻惦記著穀子地,惦記著穀子地的那幾個親人。

豆花從公公的這一個稱呼的變化之中,捕捉到了一絲資訊,公公不是以前的公公了,他的內心裡,是把她當成了真正的親人,公公變了。

豆花不由自主地也是淚水漣漣,她動情地又叫了一聲“爹!”

公公兒媳婦兩個在那兒煽情,老九顯得有點多餘了。他厭惡豆花,不拿正眼去看豆花。他眼睛看著窗外的牲口圈,有點生氣地說:“老闆,退我店錢,我不住了。”

豆花當然知道老九的氣從哪裡來,她原打算著從他那裡打聽打聽大棒的近況呢,讓老九這樣一說,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耐著性子說:“叔,店錢肯定是不能收你的,你不住店住哪兒呢?天寒地凍的,比不得夏天。”

老九恨恨地說:“住哪兒也不住你這裡,十字坡,人肉包子。”

豆花無奈地笑了笑,說:“您老別聽那個姓賀的胡咧咧,同行是冤家,悅來客棧的老闆黑我呢。”

老九一根筋,說:“反正我不住你這。”

老穀子當然也清楚老九的癥結在哪裡,他說:“你怎麼能這樣呢?一碼歸一碼,大棒不娶媳婦,他也有問題,怎麼能全怪豆花呢。今晚哪都不去,就住我閨女這裡,就這麼定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從公公的這一句話裡,豆花聽到大棒還沒有成親,並且有她的原因在裡面,她心裡就升起了一絲希望或者是欣慰。

豆花打發小二給兩個老漢換了一孔雙人窯洞,要領著他倆出去吃飯。

老九不再堅持,先過了今天再說,店錢飯錢全省下了,有便宜不佔,才是傻瓜,不佔白不佔。

豆花領著兩人去了大峪口有名的飯店老酒館裡吃了一頓飯,光肉菜點了一桌子,心疼的老穀子直吧咂嘴,這頓飯要花多少錢呢,難道真像四油說的那樣,豆花發財了?

吃飯的空隙,老九小心翼翼地向豆花旁敲側擊,問她再回不回穀子地了?

豆花看著門外的黃河,反問老九,又彷彿在自言自語,說:“是啊,我回不回穀子地呢?”

老穀子接上說:“回,怎不回呢?穀子地才是你的家。”

老九又說:“豆花這騾馬店剛剛起步,關了多可惜。”

老穀子說:“有甚可惜的,回穀子地種地去,也不見得能餓死人。”

…………

兩個老漢都揣著自己的私心,在那裡各說各的理。豆花一旁囈語一般,說:“我何嘗不想回去呢,我做夢都在穀子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