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國曆代通俗演義》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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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時期以來,“成分”的陰影在中國大地上徘徊。封建時代,有士大夫、庶人、農工商、地主、佃戶、賤民種種“階層”,或者叫“階級”。對待各個階層,使用法律不一,政治待遇不一,經濟分配製度也不一,這就造成了階級仇恨。新中國建立以後,政治、經濟、綜合國力都有飛躍式的大進步,大改觀,唯獨“成分”這意識存在依然。“地、富、反、壞、右、封、資、修”成了新時代的新賤民階層,與舊時代一般無二的新的社會問題不單“存在”,且勢頭不減,愈演愈烈,生命力鮮活。從深層次原因上說,竊以為是“文革”的重要成因之一。從根本上認識、解決它的政治家就是***。這一社會問題的解決,是從十一屆三中全會而始,一步一步使我們的社會政治生活衛生起來、健康起來。
“成分”這種社會政治理念,反射在文學領域,構成了文學創作的一邊倒和文學評論的單一傾向。一部作品出來,首先拷問它是“香花不是毒草”。肯定了它“沒有問題”,然後再說別的。這種做法帶來的後果,是服務物件的單純性,為下里巴人而創作,“陽春白雪”便受扼制。很簡單,倘若你只愛春天,那麼你這個花園裡便沒有荷花、菊花與梅花。本來文學應該表述的觀念形態,真善美,愛與死,奪人魂魄,陶人性情,增人學養,冶人操守,這種種功能未樣樣都與“無產階級”、“貧下中農”這些階級成分掛鉤。即使是無產階級,也有一個學習的任務,有提升素養、接受人類美好靈思的必要。事情一旦走向絕對化,必定的後果是“過猶不及”。
老實說,如《林海雪原》《烈火金剛》《鐵道游擊隊》《敵後武工隊》《苦菜花》《迎春花》《小二黑結婚》《三里灣》及《苦鬥》,這些創作都是十分精良的;柳青、趙樹理、歐陽山、曲波這一大批作家,都是十分了得的。但由於這種創作理論的侷限,在文化枯竭、無別的書可讀的情形下,讀者選擇了它們。也有耀目的輝光,也有大批次的呼擁讀者。但是,這只是一時之作,難以永恆,原因也很簡單,它本來就是為這“一時”服務的作品。
今天翻翻《豔陽天》、《金光大道》,浩然的藝術才華仍在熠熠閃爍,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有的學者反感樣板戲,其實樣板戲也自有它們怡人的風采,這些學者一聽就掩耳,那心裡暗示的是膩味頭痛反感“文革”這場傷情事。姚雪垠的《李自成》怎樣?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受“階級說”的影響相對較少,《李自成》的前兩卷我看仍是曠世絕唱,但後來幾成“階級歌頌”,“高、大、全”地表述這個農民領袖,創作的思路就受到了極大的制約。
這些才華橫溢的作家為什麼沒有寫出驚天動地的作品?一則是“應人”之作,服務的物件狹小,心胸目光都不能開闊;二則是“應時”之作,“時過”自然“境遷”。從這個角度看,真個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同文學藝術與生俱來的文藝評論怎樣?著名文藝評論家孫蓀曾有過一個生動的比喻:“作家好比是木頭,評論家則是木耳。”我以為孫蓀的這一斷語說得太理想化,太善良了。若說“評論家應該是木耳”,似乎更貼切一些。因為事實上,木頭不僅生木耳,還會生蘑菇,生野草,生苔蘚……向木頭上釘釘子,用斧子劈它成柴,鋸成鋸末……可以說都叫“評論”。
生木耳,是於人有益,可以做美味進食,營養作用頗多,但用刀、斧、鋸這類利器去評論,得到的是什麼?木頭畏懼斧加之,就會一律按照預先允許的“規範”去生長,這樣去要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花兒長出去前先就要想:我不依“政治標準”長出去是什麼花?恐怕狗尾巴草也不是!誰願意辛辛苦苦爬格子滋長出“毒草”呢?
文學藝術,它的功能絕不僅僅是“歌頌”和“暴露”,它還有“告訴”“諷刺”“調侃”“和息”“要求”“給予”……諸多中性的心理作用。用了“階級標準”這把唯一的尺子,不是這,便是那;不是擁護,肯定就是反對。表述了改革家,工人農民“火熱”的生活,農民起義,那就是“主旋律”,否則,你的嗓門天賦高了,不單當你是帕瓦洛蒂,還會聽你是“噪音”,掩耳而走,甚或“吾雖不及師曠之聽,聞絃歌而知雅意”——當你別有用心也可未知。
用“政治標準”衡量蔡先生的這部書怎樣?它既不是“純文學”,也不是“雅文學”;它不是純歷史,又沒有虛造歷史,它有歌頌,也有暴露,更多的卻是“告訴”、“諷勸”,浩如煙海的歷史表述中頗不乏人文思想社會流俗的探討與調侃。它絕對不可能被我們高層象牙塔尖端的評論居要津者列進“先進文化”的書目裡頭。
它進行的是人文之美的播種,是中國獨有,別國絕無的美好道德的傳述和表述。這樣老成實在的著作家可能早已在中國“絕版”了。我的估計,歷史在一個短的時期不太可能再賜我們一位蔡先生。
中國是世界上唯一兩千年曆史傳承記載不斷的國家,這可能與我們“敬惜字紙”的民族習慣有關,除了歷史,還有野史、私史、筆記、日記……配合了這一系列的體系佐證和輔助或匡正糾謬的資料、有小說、詩詞、說部、傳本……小到民間流傳的演義故事、書攤、小曲、民歌、鼓兒哼……種種文學與藝術的烘托,眾星捧月地簇擁出“二十四史”來(清史尚是“稿”,未能定正)。倘沒有絕大學識,絕大胸襟器量,絕好智商與精力,要做蔡先生做的這番事業,確實有點像要求初中生演算哥德巴赫猜想般困難,或者是“騎單車上月球”那樣的妄想。
用階級成分論是無法評論這本書的。你說他有某種超階級的傾向,那倒是實話。蔡先生是個好老師,他把一個統緒一個統緒的興亡過程,一個人物一個人物的歷史表現都告訴你,頂多偶爾地、很溫善地流露一下自己的思緒——餘下更多的,是給學生以思考判斷的空間。
一部好的歷史實錄,何嘗不是當作一部小說和文學作品看?荊軻刺秦王,燕太子丹送他到易水河畔,那種肅殺,秋高凜冽,壯士義行必死的悲壯?慷慨赴義的情致,是極致的文學描摹。《廉頗藺相如傳》是《史記》正述。“相如因持璧(和氏璧),卻立,依柱,怒髮上衝冠,謂秦王曰……”後來見不少辭書註釋裡說“怒髮衝冠”一詞出自岳飛的《滿江紅》,這都是不讀史書的過。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同樣可以看作是歷史真實的文學詮釋。《紅樓夢》就是這樣,它不以一朝一代一興一為侷限,表現的是中國封建歷史整體形態,代代都這樣,這是事實!
然而,好的歷史書,好的小說,偏偏都不以“階級鬥爭為綱”。賈寶玉是哪個階級的?曹雪芹歌頌了,賺了三百餘年數人的眼淚。就因為它真實,或者說“實事求是”。
這是蔡先生的追求,他不說假話,也不說曲阿的話。他所演義出來的故事,都在史據中斑斑有考。“以正史為經,務求確鑿;以逸為緯,不尚虛誣。徐懋功未做軍師,李藥師(靖),何來仙術?羅藝叛死,烏有子孫?叔寶(秦瓊)揚名,未及子女。唐玄奘取經西竺,寧惹妖魔……則天淫穢,不聞私產生男;玉環伏誅,怎得昄真圓藕?種種謬妄所褻之談,官場辭而避之。”只有這樣嚴肅謹慎的人,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我在一次與朋友調侃玩笑說:“倘若現在突然發生變故,中國沒有電了,死的年輕人比老年人還要多。”這是特指我們中國而言。中老年人,點過油燈看書,穿過草鞋走路,井水可汲而飲,草根可採充飢。如今的年輕人從酒吧到舞廳,無電腦不能思維,非電飯鍋無所造飯,不讀書也不看報,心中空如昏天之月,除了錢沒有別樣的追求,他們不死誰死?這是一點具體表述的思維,如果抽象起來講,中老年人的頭頂,始終有歷史這盞燈在照,他們的耐受力強些,恐怕是事實。真的會“沒電”嗎?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呢?一個“非典”可以把滿街的人趕回家去,一場更大的意外,比如“戰爭”呢?
然而我們似乎並不珍惜這些僅存的文史學。還在用“階級論”這把尺子在量,用斧子去砍他們。
記得在“文革”期間,那些紅衛兵曾經有過一個設想,用農民起義的鬥爭史取代帝王將相的封建史。想是想,真的做起來,他們還是傻了眼。整個的二十四史中,農民起義只能看作是歷史的一種“現象”。這個朝代有,那個朝代也有,支離破碎各自在那裡,根本行不成歷史的連貫和接續。我猜“儒法鬥爭”的那段歷史觀表述,也是一種很無奈,很勉強地在生拉硬扯表現“階級鬥爭”史觀的做法罷了。蔡先生的這部堪稱“通史演義”的書當然是以帝王將相為主的,受到冷落也在這般情理之中。
中國的文化中糟粕很多,其中有些東西很要命,這是不爭的事實。鴉片戰爭以來的歷史證明了這種文化中含有的“落後量”和“落後質”。但是不是落後了便應輕視、蔑視呢?這需要政治家和社會學家認真思考一下。一隻乾隆筆筒,放在現在的書架上,和《大不列顛詞典》一處,是增色還是減色?一架春秋“水洗”,已不再用來洗手,是儲存研究,還是捧出去賣了銅器?就算碰碎了,比如鈞瓷,已經極難見到完整的器皿,但在鈞瓷址未發現之前,碎片與黃金等價。
我以為,判斷任何一部書的社會價值,只有兩個量化了的標準,一是它擁有不擁有讀者,一是它擁有不擁有時間。二者倘居其一,即是具備“素質”的作品。什麼是“素質”?它可能是進步的,也可能是落後的,但它即使是落後的,也是有價值的;倘二者皆具備——即使它是“反動的”,也是永恆的,無法消滅的。謂予不信,可以看看《兒女英雄傳》、《蜃樓志》一類作品。可以肯定地說,這兩部作品的主旨是陳腐的、落後的,但是,無論什麼樣世界觀的評論家,你可以說三道四,可以恨之入骨,你就是消滅不掉它!因為它的內在有著永恆的美,無階級、無意識的“芳情只自遣”,踐踏成泥“依然香如故”。
啊,我們在審美時,總是在辨認哪是香花,哪是毒草。我們總是戴著顯微鏡、放大鏡和化學試劑在觀賞自然,這樣做不累嗎?安徒生童話裡講了一個故事:一座燒焦了的房子,旁邊盛開著一叢絢麗的玫瑰。畫家走過來,他感動了,便在旁邊寫生創作。倘這樣問,這畫家他是在為貧下中農在作畫,抑或為地主階級?問話的人是否有毛病?我們警惕得是否過分了?看見一部作品,倘是寫“要人”的,立刻聯想到它是否“利用小說”來反黨?寫知識分子遭遇的,是不是“在諷刺”黨的政策?寫“三家村”的就是在組織什麼小集團,寫海瑞的那是為某某翻案。《水滸》是寫“投降”,《三國》呢?是“英雄創造歷史”……過敏得像得了神經病,脆弱得像系一根黃瓜或者“琉璃撲噔”兒。
蔡先生的這部書的題材是寫帝王將相為主的,和所有的舊知識分子一樣,他無法避免一些陳腐的,落後的,甚至是“反動”的東西。“反動”是否一定就壞,“革命”是否一定就好,這不在本文探討範圍。但蔡先生的這一系列確實做到了“兩個擁有”,它還要“擁有”下去。我看它的生命力起碼比我的書要強。從實效意義上看,它的生命力還在加強。現在還有多少人能看豎版繁體字的“二十四史”呢?不能。就是簡體字的古文版也不能。但我們的民族歷史要承,要緒,讀蔡先生的書可以導你入門。且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從這個意味上說,真的是“厥功甚偉”了。
我是反感成分論的。無論從社會學概念,還是文學評論界定標準,統都反感。看到現在一些評論家:你寫一個海瑞式的正直官員,他說你在宣揚清官;你寫一個忠於國家愛人民的志士,他說你歌頌“愚忠”;你寫帝王將相呢?你是在頌揚“君權統治”,是“封建餘孽”,是“奴才”……還是安徒生那則童話,畫家是此意識,麻雀們又是彼意識,“吱!那有什麼畫頭?那不過是些紅的和綠的堆起來而已——吱!”
帝王將相不可以歌頌嗎?歌頌他們便是反民主?我看不能這樣說。我不能同意,用今天西方洋大人的標準來衡量我們過去的中國,甚至我們現在的中國。我不是政治家,但作為小民百姓自由見解;比如說民選,現時進行普選,選出來的官怕惡霸多了點,有錢人多了點,貪官多了點。——這不是坑我們中國“公民”嗎?
只要走在歷史上曾經對改善當時人民生活,對推動當時生產力的發展,對鞏固當時國家和平統一,文學藝術昌明,對當時民族團結曾經做出過積極努力和貢獻的人,無論李世民、雍正、李白、辛棄疾,抑或畢異、黃道婆、蔡倫、鄭和……就是要歌頌,管你說什麼!
蔡先生的這套書,從文學性上說,只能說是“中平之作”。它是一座礦山,山一樣的巍峨,中有茂林修竹、流泉飛瀑,內含煤鐵金玉,自然也有土,有毫不起眼的砂石。它的非凡就在於它的豐富蘊藏。前面說過,它不是應遵命評論應運而生,而是應時而生。在整個封建制度崩潰、新時代還在陣痛時,他用畢生精力唱出了這部史詩,可以聽為輓歌,也可以看作新時代的催生符。這豈是幾個在沙龍里坐唱,坐看別人辛苦,封就了自家是文壇盟主、騷壇執牛耳輩所能為!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