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幾個熟人問,都是編好了的圈,說:‘你瞅瞅你瘦的,糖尿病四期還有胃潰瘍——不住院不要命了?’誆我,他媽的哄我!

我尋了個小護士,一問是小老鄉,她也騙我。我哭著詐她說:‘我的病王院長已經透了實信,是癌症三期,你也甭騙我。我也不是問你這個的。我找你是因為你是咱山東人,講義氣,實話跟你說,我死,你嫂子守不住,這就苦了兩個兒子。咱們好歹是幫邊子戰友,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探家回去,悄悄叫我弟弟來一趟,有些事我跟小三交代一下,得留住我的根子。就這,我在地下也感你的恩……’

我哭她也哭,就說了實話:‘你放心,這事我準給你辦到……你也甭盡往窄處想,二內李主任說還不能最後確診,直腸癌能動手術……先檢查確診先治病比什麼都要緊。’

就這著,我就知道了內情。以後到北京、上海大醫院,我都明明白白,大夫們神神秘秘,我說:‘是直腸癌,請診斷!’

事情似乎就這樣有了結論。醫生們說:‘先保守治療,身體強壯一點再動手術、化療,五年生存率還是有希望的。’

“我想的是又一回事:‘老子來世上走一遭也不容易,多少好東西先頭看著好,捨不得買。又沒個兒,白白死了便宜別人——’”

我忍不住在旁問:“你不是對護士說有兩個兒嗎?”

“那是騙她的。”馬興煥接著又說,我還存兩千塊錢,留給誰?再說這輩子淨攢山,居然沒有享福,這就得了,一是高興,二是轉悠,三是吃吃玩玩——這主意不賴。

從上海轉院我就沒再回北京。帶了一包子藥也沒咋吃。先去南京,再去武漢,又奔廣州,走路住宿能報銷,津貼再加我的兩千塊,碰見什麼新鮮物就吃。什麼燒雞、滷牛肉、驢肉、狗肉、螃蟹、香腸……只要不要票,只要買得起,就吃!吃美了招待所倒頭大睡。轉著地方連吃帶玩。

“吃了三個多月,眼見兩千塊快吃完,病也不見個動靜。我心裡奇怪:‘這他媽咋搞的,怎麼還不死呢?再不犯病沒錢吃東西了!’看看再堅持下去不是事,又只好回了總後醫院。作怪的是醫生一檢查:腫瘤消失!”

這時我們都聽愣了,馬興煥咂著嘴,似乎在品嚐那滋味:“還是那些機器,又檢查了三遍,前後照的片子對著,又看又研究,先頭我是癌症馬興煥,現在是好人馬興煥!”我問:“醫生怎麼說的?”馬興煥說:“他們沒說的,只是奇怪。問吃什麼藥,我沒吃藥。他們又叫我提供食譜,我他媽這會子瞧見冰糖葫蘆,只吃了,等會兒又吃炸魚、買巧克力、喝啤酒看見什麼想什麼,想吃什麼吃什麼,誰還記?有屁的個食譜!”

一番話說得人人喜笑顏開。過後看,他真的是痊癒了,二十年後,前幾天還通了電話,仍舊嘻天哈地。

有一天晚上他道出秘訣:“蕭林,我告訴你。也可能你已經得過癌症又已經好了,但你一直都不知道。知道了就完了。癌症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嚇死的,只有百分之十,一半是真病死的,一半挺著活過來了。”

也許吧,他可能說的是真相。

參觀軍博館

不久,我得到一個機會,和馬興煥一道出差。他帶了五個戰士進京拉器材。我是帶了一篇稿子要送到總部,順搭他的汽車。和他一道走路你用不著擔心寂寞,他似乎也不太介意我們都是戰士,他是幹部,一路在汽車上不是打撲克下棋,就是說笑話,一個接一個沒個完,葷的素的都有,吃飯打尖都由他出面聯絡——都在沿途部隊吃,也不知怎的到處都有他的朋友熟人,吃飽抹嘴走路還要捎上牛肉、花生、酒之類的車上打牙祭,整整兩天,又吃又住沒花一分錢。高興得我們直想衝他喊萬歲。臨近到北京,幾個戰士提出:“馬助理,能不能帶咱們進軍事博物館開開眼?”

“成!”馬興煥想都沒想,說,“事辦完,先不裝貨,我帶你們去。”但我是去過軍博的,知道進出手續嚴格,在旁說:“咱們好幾個人呢!有沒有政治部的證明?我們向部裡請求一下,叫他們出個證,就好進了。”馬興煥說:“這又不是進國防導彈基地,博物館就叫人看的,咱們又是軍人,哪來那麼多規矩!”

……到京第二天,我已送完稿子,如約來到天安門。遠遠見他們六個已在樹下等我。看看軍博館門口,兩個軍姿筆挺的戰士戴著紅箍站崗,進館的都是列隊齊整,持介紹信魚貫而入,斷然難以混進去。馬興煥見我來,便開始佈置:“你們就在這樹下,我和這兩個(站崗的)交涉,瞧著我招手,你們就過去,是兩個新兵蛋子,好對付。”說完抽身就走。

那邊順風,話也能聽見,我們眼巴巴地瞧著,他如何動作。見他昂首挺胸旁若無人走近,正替他捏把汗,只見兩個新兵一齊立正“啪”地一個軍禮。一個說:“首長,清出示證件。”馬興煥微笑著從兜裡掏摸了一陣,揚著手說:“這是我的軍人通行證——同志,我曉得這裡規矩,單拿這個不中的,想請兩位通融一下。”

“對不起,首長,要有軍以上證明,這是制度。”

“小同志,今年才入伍的吧?”馬興煥彷彿全身都是笑,一欠身說,“當兵到北京來,又能到這值勤,不容易呀,福氣喲!別看我長三年入伍,還是頭一回來北京,這天安門,這人民大會堂,這景緻,只在電影裡見到過!我要是有福氣在這裡站一班哨,睡夢裡也笑開花!”

兩個戰士聽他說,只是微笑,左邊的一個問他:“首長,部隊在哪個軍區?”

“哪個軍區也不是,咱們是總後下屬部隊。”馬興煥愈發放鬆,索性叼上了煙,向兩個戰士讓一讓,見他們連著擺手,又裝了兜裡,說:“施工部隊攢山,苦啊!鐵絲網圈起來一年三百六十天,打坑道搬石頭,修軍事基地!那地方都是山,抬頭一線天,滿天懸崖峭壁,一步踩不到石頭你是活神仙!沒有商店,沒有馬路,沒有老百姓,一色兒清,見面都是大頭兵!”

站崗的戰士似乎對他有了好感,一個說:“你真是頭一回進京?”“當然!這還騙你?”馬興煥吞雲吐霧,又嘆息一聲,“不瞞你說,要不是導彈基地急需一批器材,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見過世面!我們是一天一塊二的伙食,你們是四毛五的吧?一月五十斤糧食。你想想看,是多重體力勞動?”

“噢,導彈基地!”兩個戰士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他們整日在天安門,對軍隊的導彈基地自然有一種神秘感。我們在樹這邊聽得清楚,都抿著嘴笑,卻見兩個戰士說了句什麼,馬興煥一個敬禮說:“兩位同志真好,準能提幹!我們代表山裡的戰友向你們致敬!”說著向我們招手喊:“喂!過來!謝謝兩位同志批准我們進去。”

我們莊重地跟著馬興煥進去。兩個“崗位”站在門旁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們必定以為馬興煥一人進館的,看他還帶了這麼一幫,愣了。

軍博館裡參觀是很規矩的,觀眾有軍隊上的也有地方上的,大家都列隊一小方塊一小方塊滾動著,聽講解員講說。只有我們這一撮像游擊隊,自由自在這裡聽聽那裡看看,引來別處不少好奇的目光。待到參觀坦克,又出了新戲,那裡是一輛蘇制坦克,當時中蘇珍寶島戰事風雲剛過去,這是烏蘇里江拖回來的戰利品,四周用鐵鏈子和活動鐵柱擋起來,觀眾都站在圈子外面看,圈裡有一個講解員手執長鞭指點著說:“用毛**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民解放軍戰士就是用方才我們見到的那些普通裝備,戰勝了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的武裝侵略,事實充分證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號稱無敵強大的蘇修烏龜殼,被我解放軍擊毀在江中再也一動不能動!”

她講得琅琅鏗鏘,可是忽然發現人們神色有異,目光不在她身上,詫異地回頭一看,一個解放軍幹部不言聲地跨進了鐵欄,正大大方方走近坦克,我們一看是馬助理,頓時都傻了。

馬興煥卻一臉莊重肅穆,站在坦克旁邊若有所思地端詳一陣,眾目睽睽中爬上了坦克塔,揭起上頭蓋子竟跳了進去!

外頭的人連講解員和觀眾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看他所為,我們都把心吊在嗓子眼:馬助理把事招大了!少時,又見他從坦克裡冒了出來,動作十分麻利地下了坦克,對講解員說:“對不起,打擾你工作。打蘇修時我沒注意坦克,特意來看看……”

老天爺!這竟是他打的坦克!是珍寶島來的戰鬥英雄!人們“忽啦”一下就把他包圍了,請他講戰鬥故事的、請合影留念的、請簽字的頓時亂成一團。我卻覺得一下子頭漲得老大……馬興煥擠得一頭大汗出來,連聲不住說:“沒什麼好說的……對不起,我還要開會……再見!”回頭對我們說:“走,我們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