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臨川乘轎而來。

裴越在京都見過不少年過花甲的大人物,譬如六十四歲的左執政莫蒿禮與六十二歲的魏國公王平章,縱然前者身體差一些,但至少也能堅持整場朝會,還不會遺漏掉過程中重要的細節。譬如他掀翻七寶閣的那次朝會上,莫蒿禮看似渾渾噩噩,但散朝後那番談話還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

這給裴越造成一個錯覺,彷彿這個世界和前世在某些方面的差距不算大。

當嚴臨川從軟轎上被抬下來,這個錯覺便霍然破滅。

諸如風燭殘年這樣的形容詞,用在這位前執政身上分毫不差,這才是這個世界花甲老人最常見的狀態。

裴越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迎了上來,身後跟著親兵,五位哨官亦跟了過來。

像莫青雲和俞錚這般的身份,他當然可以端坐馬上橫眉冷對,但嚴臨川畢竟是三朝元老前任執政,哪怕是看在洛庭的面上,裴越終究要給予一定的尊重。

嚴臨川身體瘦弱,在一位中年男子的攙扶下上前,昏花的老眼望著裴越,聲音裡透著年邁的暮氣:“閣下可是欽差裴大人?”

“晚輩裴越見過嚴老大人。”裴越行禮道。

出乎他意料、或者說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的是,嚴臨川竟然掙脫開旁邊的中年男人,朝裴越大禮參拜道:“老臣恭請聖安。”

欽差者,代天子巡視四方。

裴越神情微微凝重,平靜地受禮然後說道:“聖躬安。”

他主動伸手將嚴臨川攙扶起來,便聽這位老態龍鍾的前任執政說道:“老朽雖安居鄉野,也曾聽聞裴欽差少年英雄,不懼危險隨軍剿賊,巧奪天工造福百姓,樁樁件件如雷貫耳,實在是後生可畏啊。”

裴越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後面恭敬站著的莫青雲和俞錚,心想這才是一個執政該有的手腕,雖然套路實在老舊,總算能勉強掌握著談話的主動權。

“老大人謬讚。”他不卑不亢地回道。

嚴臨川溫和笑著,看著裴越說道:“去歲季玉在書信裡同我說,國朝又出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俊彥,雖是武勳卻有名臣之相。老朽愧為他的座師,當了幾十年的糊塗官兒,識人之明遠不及也。既然連他都這般說,可見裴爵爺前程遠大未可量也,自古出頭皆是新年少,何處能容老病翁?咳咳……”

旁邊的中年男人關切地問道:“父親,是否不太舒服?”

嚴臨川搖搖頭,顫顫巍巍地說道:“裴爵爺,這位是老朽的長子,名喚時喬,雖然虛長你一輪年歲,論成就卻遠不及你,還望爵爺閒暇時能指點一二……”

這話越說便越古怪,嚴時喬無法自制地露出尷尬神色。

裴越始終安靜地聽著,此時終於開口說道:“老大人,就算您今天將我誇成一朵花,有些事也不能就那樣算了。”

他的語氣並不激烈,甚至算得上柔和,但是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

場間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夏日的北風嗚咽吹過。

嚴時喬眼中有怒意、俞錚低頭看著地面、莫青雲若有所思。

嚴臨川微微張著嘴,不知是一時間沒有聽清楚裴越的話,還是沒料到這個年輕權貴的反擊如此隨意卻犀利,氣氛登時陷入讓人擔心的沉默中。

鄧載站在裴越身後,他忽然有些想笑,自家少爺這嘴上的功夫愈發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