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離齊 老羊倌因羊施教(第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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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儒孟軻在稷下火了。
連敗稷下高手、與齊王抗禮、王輦迎請、雪宮禮賓、跣足出迎、八佾宴樂、留宿後宮……一連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調入齊的數日之內一氣呵成,任小說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難演繹出此等戲劇情節。
假使孟夫子的後宮豔遇哪怕只漏出一絲絲風,稷下乃至天下又將會是何等熱鬧?回客舍之後,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會冒出一陣涼麻。
當然,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驕傲的事,因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亂,且還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親。柳下惠的故事他從小就聽說了,但在成年之後,卻疑其真偽來。再說,坐懷不亂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廟之中,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懷禦寒,並無他念,莫說是柳下惠,即使尋常士子也不便輕易作亂。而他孟軻的境遇完全不同。齊王留他宿於後宮,旨令那女子侍寢,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順,毫不逾禮,且那女子守候他只為侍奉他,與他“亂”是她的唯一職分。即使這樣,他孟軻也沒有亂。非但沒有亂,且還沒有目視她的裸身,沒有接受她的攙扶,甚至在她求為奴婢時,也未動心,是真的未動心,儘管那女子真的很美,當是他此生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這樁值得驕傲的豔遇值得一說嗎?
不值!
也不能說!
只要說出,史家就會寫他,他孟軻留給天下的就將會是柳下惠第二。他來齊地是為輔佐齊王成就王天下之業,不是為樹立一個道德楷模。再說,這事兒若是傳給母親,叫母親如何去想?母親會相信嗎?母親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齊服侍他,豈不是弄巧成拙嗎?誰來服侍
他母親呢?母親年歲大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豈不是不孝嗎?
一連十日,孟夫子哪兒也沒去,只在客舍守著。孟夫子曉得,孟門所有弟子也都曉得,齊宮的王輦隨時會來,齊王隨時會接夫子入宮,向他夫子請教仁義,用他夫子在齊地佈施仁義,以仁義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門連候一十五日,王輦沒有來。莫說是王輦,即使稷下學者,也沒有誰再來客舍向夫子求問。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時,門前仍無任何動靜。孟門弟子急了,小聲議論,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個時辰之內望風三次。
孟夫子端坐於席,不動如山,然而內中卻有穀風不時穿過,擾得他氣沉不下丹田。
將近申時,一個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進舍門,求見夫子。
出來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來人相貌,盯他一眼,見他衣冠整潔,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氣幾句,接過拜帖,看也沒看,只讓他候於門庭之外,返身稟報孟夫子。
孟夫子讀帖,見是匡章,大吃一驚。
孟夫子不是一個做死學問的人。赴齊之前,孟夫子對齊國的方方面面都有調研,包括三軍,知匡章在與魏之戰中是齊軍副將,僅居於田忌之下,堪稱二號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陳完後裔,正宗的田氏公族傳人。其父田鮪為齊國大夫,事過桓公、威王二君,雖說權不傾朝野,卻也算是貴人。在齊地儒者眼裡,田章因不孝而成為負面傳奇,尤其是他連父親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將田章作為孝與不孝的案例研究過,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啟,是妾室。田章幼時喜舞槍弄棒,與父不合,遭父斥罵,母啟因護子而頂撞田鮪,被田鮪於盛怒之下錘殺,埋於馬廄,讓其陰屍受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棄田姓,改作母姓,投入軍營,誓不與生父往來,父死也不肯回家盡孝。
讓孟夫子吃驚的倒不是匡章的孝與不孝,而是他為什麼會於此時登門。是代表齊王來的嗎?若是,齊王為什麼派他來,而不是派田嬰、田文或宮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個將軍為什麼來登他的門?
無論來意如何,身為三軍副將,匡章在齊也算是舉足輕重的人,不可小覷。孟夫子思慮妥當,整頓衣冠,帶著幾大弟子躬身出迎,禮甚恭。
見過禮,匡章說明來意,卻是與齊王無關,是他個人慕名拜謁,有惑求教於夫子。
“敢問何惑?”孟夫子以為他要問軍事,心裡無底,眉頭微皺。
“陳仲子!”匡章點出一個人名。
“他怎麼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說陳仲子是個廉士,夫子以為如何?”匡章回視,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聲,“人人為何稱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時,仲子三日不食,餓得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幸虧井邊有棵李樹,地上落下不少蟲蛀後掉下來的李子,仲子爬過去撿食,連吃三隻,方才恢復視聽。這個難道不算廉嗎?”匡章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問道。
“家中之糧是其兄長所供。”匡章應道。
“唉。”孟夫子輕嘆一聲,“這個怎麼能稱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睜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還是覺得他配不上這個‘廉’字呢?”
匡章給出一個兩難選項。
“還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說道,“在軻眼裡,齊地士子首屈一指的當屬仲子,怎麼會看不上他呢?雖說如此,但他遠遠稱不上廉哪!像他這種廉法,只能是條蚯蚓,上食壤,下飲泉,只求於自然,無求於人才是。他不吃兄長之糧,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還是盜蹠建造的呢?他能確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種的呢,還是盜蹠所種的呢?”
“這有什麼關係呢?”匡章辯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織屨、織布所賺之錢到市場上換來的!”
“怎麼能無關係呢?”孟夫子就事說事,懟他道,“仲子出身於齊國世家,其兄陳戴擁有封地,食祿萬鍾,而仲子以其兄之祿來之不義而不食,以兄之屋來之不義而不居,這才離兄別母,居於於陵。軻聽傳聞,有一天他回到家,剛好有人送給他兄長一隻活鵝,遂皺眉說,‘那
東西在呱呱亂叫什麼呢?’他母親宰了那隻鵝,給他吃肉。正吃著呢,他哥回來了,見他在吃鵝肉,笑了,對他說,‘你所吃的就是那隻呱呱的肉啊!’仲子於是跑到門外,摳嗓子吐出鵝肉。母親的東西不吃,妻子的卻吃;兄長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卻住,這怎麼能稱得上這個‘廉’字呢?像仲子這樣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變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話說完,本以為匡章會暴跳如雷,與他再辯,豈料他忽地起身,撲地叩拜,聲如洪鐘:“夫子所言,開章之塞,誠吾師矣!”
“章子?”孟夫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請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禮。
“匡……匡將軍?”孟夫子越發詫異,改了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