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一 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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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平陽府。
楊鶴的驢車行進在沿著汾河河堤修築的官道上,已經是六月中旬,又值大旱之年,太陽炙烤的大地如蒸籠一般,然而東風吹來的水汽與河堤旁的高大柳樹,為楊鶴的車駕提供了不少的陰涼。
驢車兩側有著二十餘騎,本來他們要沿著直隸南下,進入河南再到袁州,只是從京城出來的時候,洪承疇正在直隸大剿流賊,地方皆不安靖,才改道山西南下,即便如此,因為大旱與蝗災,山西也是餓殍遍地,到處是流民賊寇,所以負責押解楊鶴的錦衣衛都是換了便服。
饒是如此,七八名錦衣衛也沒法保證其安全,好在出京不久,便有原先總督標營的十幾個精卒前來投效,一路護送南下,楊鶴心知這是兒子楊嗣昌的安排,欣然接受,一路南下,但見災民遍地,楊鶴不由眉頭緊皺,但是他門生故舊很多,沿途倒有不少人照應,衣食倒是無缺。
離平陽府還有七八里路的時候,就要下河堤,那下坡口有一長亭,掩映在柳樹棗木之間,此時卻烏泱泱站了近百人,在前幾人俱是身著長袍,戴高冠,手持摺扇,甚有書生之氣,只是一個個年紀頗大,最年輕者也有三十餘歲。在他們之後是幾十個家奴,手持棍棒,驅趕著想要到樹下納涼的流民。
見楊鶴的驢車下了堤壩,眾人顧不得天熱,紛紛上前,整理好衣冠,為首一人親手從馭手手中奪來韁繩,牽引驢子到了路旁,放躬身下拜道:“學生張守華,見過恩師。”
驢車上的帷帳開啟,楊鶴從裡面鑽出,那張守華上前扶住他的臂膀,才下得車來,楊鶴見到張守華,不悅說道:“老夫獲罪於天,已是罪人,懷遠為何如此不愛惜羽毛?”
那張守華輕聲說道:“大亂之世,流賊四起,恩師無糧無餉,麾下盡是跋扈之將,亦能獨支陝西亂局,已經是天下臣子楷模,如何稱得上罪人,再者說,學生身受恩師厚恩,恩師落難,學生官卑職小,無法昭雪恩師冤情,若不趁著恩師經過平陽之時孝敬,真真是沒良心的了。”
說這話,他招了招手,便有家奴捧上銀錢送給楊鶴的護從,錦衣衛的總旗本就是在京城見過世面的,一路行來,這樣的事情也有不少,已經是見怪不怪了,收了銀錢,便離的遠了些。
“你身為平陽知府,有守土之責,正直流賊橫行,不該拋卻衙門公事,迎接私人呀。”楊鶴拍拍他的手說道。
張守華微微一笑:“多謝恩師提點,流賊之事,學生早有計較,如今平陽府可謂固若金湯,莫說左近只有些鄉野亂民,便是那高迎祥來了,也破不了平陽。”
自出京城,中原各地都被流賊禍害,各地守官無不風聲鶴唳,一怕死於流賊之手,二怕為朝廷怪罪,而張守華是自己一手提拔,也就是中上之資,怎麼如此不怕流賊?
這時張守華引著楊鶴進了涼亭,待家僕送上酒餚,賓客坐定,才解開謎底。
自從崇禎四年,不斷有流賊從陝西竄入山西為禍,在崇禎五年,這一情況更加嚴重,三十六營橫掃山西各州府,攻城略地,三晉震動,平陽也屢次被圍困,平陽最終無恙,多因此地處於汾水之濱,自古便是膏腴之地,往年天災不重,轄地百姓還能自飽衣食,而平陽府還有河東鹽池這等財稅源泉。
有錢、有糧,每次流賊圍城,張守華只需把左近百姓遷入城中固守待援即可,流賊無計可施,只能撤退。
只是,往年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返,流賊在中原這幾年積蓄了極大的力量,攻下無數州縣,吞併大量的官軍、潰兵,對於攻城漸漸有了自己的心得,此次流賊三路襲來,朝廷大軍被堵在直隸、河南,張守華不敢怠慢,早就準備城防之事。
只是天災人禍,夏糧是收不上來了,張守華卻從當地縉紳、富商手中支借了不少糧餉,不僅把城中主軍、客兵糧餉補齊了,還從流民中招募了五千丁勇助守平陽,城中存糧也供全城百姓吃用半年,有這些佈置,張守華也就豪言平陽固若金湯了。
“平陽縉紳如此開明?”楊鶴不敢相信的問道,他宦海沉浮幾十年,在各地當過官,對於縉紳的德性最為了解了。
張守華冷冷一笑:“都是些蛀蟲罷了,若非學生拿平陽三年夏稅做抵押,他們如何肯借?”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懷遠雖然孟浪了些,卻也是為了平陽百姓,如此妙法,堪稱上策。”楊鶴讚歎道。
張守華道:“恩師誤會了,這法子不是學生想出來的,是從前綏德知州,現延安知府周士奇,周大人那學來的。”
“周士奇?”楊鶴還記得這個名字,他在三邊總督任上的時候,還見過那個腦滿腸肥的傢伙,典型的貪官汙吏,無能之輩。
張守華見楊鶴不信,壓低聲音,說:“不瞞恩師,周士奇泛泛之輩,豈有如此大略,學生打聽過,這法子是名動三邊的良將,遊擊將軍孫伯綸的謀略。”
其賓客聽得這話,出言附和:“便是天子稱讚其萬夫不當、衛所表率的孫大人,那時他還是守備,如今已經為一營之首,入衛山西了。”
楊鶴臉色微變,他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視為螻蟻小官的小人物,如今竟成了如此大勢。
楊鶴滿腦子裡都是孫伯綸之事,想著想著不由的呆了,張守華連叫了幾聲,都沒有回應,最終張守華輕拍楊鶴手臂,楊鶴這才還醒,張守華卻是一臉苦楚,道:“此番流賊肆虐山西,恩師便先在平陽安頓下來,只是.......只是........。”
說著,竟然眼含熱淚,哽咽的說不出話來,楊鶴知道這只是惺惺作態,卻未點破,反倒問:“懷遠這是怎麼了?”
張守華忙道:“學生在平陽所作所為,不合朝廷法度,想來不久就會怪罪下來,那時便無法侍奉恩師了。”
楊鶴微微一笑,說:“若懷遠能保住數十萬百姓,便有大功於朝廷,細枝末節的事情,督察院當不會揪著不放。”
這話一出,眾人皆是出了一口氣,張守華也是擦淚道謝,楊鶴這個論戍罪官當然沒法一言九鼎,但其子楊嗣昌可是督察院的右僉都御史,又蒙聖恩,很快就能執掌督察院,有楊鶴幫著說一句,自己那點事情,還不是煙消雲散的嘛。
解決了這個事情,平陽官僚都是欣喜,待吃完飯,日頭已經不毒辣了,張守華讓人送來轎輦,侍奉楊鶴上了轎輦,向著平陽北門而去。
到了北門,人聲鼎沸,楊鶴透過簾子看去,便知道是想要躲進城中避戰禍的災民,然而張守華也是下了苦功夫,此時正有兩個千總維持秩序,所有人沿著城外羊馬牆排隊,若兩翼鋪開,只開一個門洞,緩緩進城,還有士卒抽查,雖然嘈雜無比,卻頗有秩序。
“老大人,張知府的人讓咱跟著知府大人的轎子,單開一個門洞進。”錦衣衛的沈總旗,上來說道。
楊鶴微微點頭,示意跟上,眼神瞟過一旁排隊的百姓,忽然警醒,他發現百姓之中雜有七八輛大車,相互間隔不到十步,押車之人俱是強壯的漢子,滿臉兇狠,其脖頸、臂膀上多繫有白布,楊鶴剿賊多年,深知流賊諸多手段,這些漢子怕就是流賊,藏在百姓直中,企圖搶奪城池的,若任由他們進城,那些大車自會堵住城門,便是守城官兵反應過來,也難以關上城門。
“快,告訴張知府,讓他底下千總控制入城人流,那些大車,必須隔著一刻鐘,放入一輛,快去!”楊鶴低聲對錦衣衛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