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誠登上益州城那天,是一個行船的好日子。

無風無浪,萬里碧空,大船行得平穩,他卻覺得有點兒無聊。

自打裴輕舟進了三更樓,萬子夜為了追妻甘願緊隨其後打白工,他的生活就顯得無趣許多。

雖是隨他爹一同處理了不少山莊事務,見了不少世面,可終究覺得跟那些話說暗藏玄機的江湖“老油條”們不太對付。

前陣子實在閒出了那什麼,乾脆花高價找李秋月買自己項上人頭,就盼著跟兩位好友見上一面,李樓主笑得一臉瞭然,然後......

......就沒有了然後,左等右等沒個動靜,陸誠心道,怕不是讓李樓主坑了一把傻小子。

後來在一個烏漆麻黑、無月無星的夜晚,又深入思考了一下,三更樓那麼守信,不會直接派遣天字殺手把他幹了吧?

那夜的風冷颼颼地吹,他越想越覺得,那行事詭譎的樓主沒準兒真能做這麼絕,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了行李趕來益州城。

倒不是來躲難的,只是給自己找點兒事幹,省得坐在山莊裡瞎琢磨。

大船安然地渡過了一線天,剛在碼頭停泊,一個長衫漢子帶著幾個小弟就忙不迭地迎了上來。

這人正是黃八,被陸誠收編之後,便脫了那套冒充丐幫弟子的破衣裳。

人有了小名頭,消去了不少猥瑣,乾淨的布衣穿在身上像模像樣,原先大海藻一樣的亂頭髮不說束得多熨帖吧,起碼從海藻變成了海葵——柔順了。

只不過,那精明世故的勁兒,一時半會怕是改不了,帶著小弟迎賓似的站成兩列,彎腰大喊,“恭迎陸少莊主!”

船伕收到的船費本就不菲,當下看陸誠的眼神兒愈發複雜,還以為這是個土皇帝。

陸誠瞧著這陣仗也有點兒傻眼,好在年紀長了,臉皮也跟著長,負手邁開腿,走出了個旁若無人、遺世獨行,愣是沒看黃八一眼。

江湖上有句非常有道理的話,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誰來著?

這回,船伕複雜的眼神轉在了黃八等人身上,聽說這島上盛產痴人、奇人,他顯然把這幫子人歸為前者,惋惜地搖了搖頭:聽說益州城現在風氣好了許多,沒想到還有這些漏網之魚,真是難為了傳說中勤勤懇懇的治理人。

戴小銀冠的治理人打了個噴嚏。

黃八遙望著陸誠走遠,突然聽見這一聲噴嚏,趕緊醒過了神,大手一揮,遣散了小弟們,屁顛屁顛地追在身後,“陸少莊主,島上風大,小心著涼。最近島上沒什麼新鮮事兒,您怎麼過來了。”

“隨便轉轉。”陸誠登了島,沒先進城,足下一轉先往城外的山林走。

蒼翠連綿中,有一處打理乾淨的平地,墓碑林立,山水環繞,是三更樓挑的地方。

這處沉眠的,有當年素問藥宗的門人、長樂客棧的住客,每人的碑前都有一朵柔豔的花,新鮮得嬌色慾滴。

在所有人的身後,獨獨一塊墳墓自成一排,彷彿在眾人的身後守護。

這一座墓,是裴鈺的。

陸誠小心地走過去,墳前的香爐裡,三支長香未斷,悠悠地飄散著輕煙。酒也是新灑的,黃土還沒幹透,貢盤裡擺著兩條肥魚,貼心的烤熟了,也冒著縷縷熱氣。

“他來了?”

黃八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沒看見。”

陸誠沒出言苛責,那素問宗主江玉遲的本事深不可測,莫說是來無影、去無蹤,就算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再安家此城,也怪罪不到黃八的頭上。

“陸少莊主,是我的倏忽,要不要多派幾個弟兄搜尋?”

“不必了。”

陸誠笑了笑,從包裹裡取出自己的酒壺,敬在裴鈺墳前,輕聲道,“前輩,不知道你酒量如何,斗膽請你再與晚輩喝一杯吧。”

惟清風應答,送了酒香。

兩人掃過了墓,就進了益州城。

要說陸誠畢竟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做起正事來比誰也不落下風。這兩年給益州城剿了匪,通了商,建了不少房屋,硬是把原來落魄感十足的法外之地,逐漸掰向避世的桃源。

曾經那些在大街上游蕩的,孤魂似的江湖俠客,這會兒倒能把酒論劍,共起長風來。

當然了,他沒打算作虧本買賣,益州城劃成了落桃山莊的地界,該收的租子得收。這事兒他拜託了精打細算的裴子琢,那裴家少爺手指頭一伸,不客氣地要分走兩成收益。

陸誠說,“好傢伙,原來這益州城的益,是給你裴子琢準備的。”

說完,還是答應了這筆報酬,簽訂契約的時候不禁想,分明是他賴上了裴家人,怎麼好像總是被拿捏的那個。

後來就不想這檔子事了,他陸誠本就是個瀟灑人,不計較這些有的沒的。他高興,他願意,比什麼都值錢。

望著炊煙的人家、琳琅的店鋪,正感嘆裴子琢這小子不白分錢,一陣風從陸誠的身畔掠了過去,同時一隻小手在他腰間輕巧一掏,人都沒看清,就撒丫子跑出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