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輕舟與萬子夜趕到近前,先看到的,便是不識公子奇特的神情。

她以為,這向來對義父乖順的邪佞公子,是決不會露出這樣譏誚的涼薄笑容。

或許不識公子還沒意識到,在他拼死殺出裴家莊包圍,見到的卻是義父的狼狽相時,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已經開始動搖。

見方天宇陰寒著臉不作聲,他細聲細語地又道,“義父,該撤退了。”

“在我面前,幾時輪到你來發令?”方天宇大約聽出了幾分責備,盛怒之下拂袖,毫不留情地抽出個巴掌,“滾開,這是我跟裴琅的了斷,不容你來置喙。”

不識公子結結實實地捱了這一巴掌,整個人翻到在地,蒼白的臉頰變得通紅。

在低入塵埃的屈辱姿勢中,他看見了,裴輕舟與萬子夜正欲替裴琅出頭,卻像兩隻雛鳥一般,被護在了身後。

也看見了,方天宇的臉色極差,卻完全不顧長生教的劣勢,依然想要拼個你死我活。

這一刻,不識公子的雙眸有些放空。不知道是否因為方天宇的力道過大,竟讓他的大腦一時間不能運轉。

他原本以為,溫情與稱雄只能選擇其一,可是為什麼,明明神蠱已經出世,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長生教覆滅。成百次痛不欲生的試蠱,又算什麼?

一種叫做失望的情緒,席捲了他。

而失望的盡頭,是恨,令人措手不及、生了根就會快速長到盤根錯節的恨。

不識公子忽然想起,在益州城被困的山洞裡,藍衣的少女輕輕抬起手指,那令人嫉恨的蝴蝶便為她帶來了安心。

於是他莫名地伸出了手,向著那暗紅的衣袍。

沒有蝴蝶,但一隻熟悉的大手代替了蝴蝶,握住他顫抖的指尖。

不識公子的雙眼裡亮起了光,驚喜道:“義父!”

“不要伸手!”裴輕舟突然喊道,“不識公子,他並不是……”

這一聲清叱沒能喚回不識公子的神志,他在絕望之中生出希望,任由方天宇將他拉了起來。

“不識,好兒子,”方天宇醜陋地笑了笑,卻立刻轉為猙獰,“將你的內力借為父一用!”

話音剛落,驚變叢生!

不識公子的眸光驟暗,頃刻間,哀嚎聲又悽又厲,好似被烈火灼燒的野獸,撕心裂肺地傳遍整個方宅,引得死鬥中的長生教眾一片心顫,不由地僵住了身子,向這處望來。

這有悖人性的場面,看了還不如不看,更教人脊背發涼。

方天宇的大掌好似一個吸盤,牢牢地鎖住了不識公子的肩頭。

兩人相連處寒氣四溢,隱有黑氣繚繞,陰寒的內功吸入體內,他的臉色幽綠大盛,頓覺舒服許多,食髓知味地抬手,又是狠狠一掌吸附。

裴輕舟確定,她聽見了肩胛骨碎裂的聲音,伴著一聲痛苦的慘叫,讓她的秀眉越皺越緊。

雖然她並不可憐不識公子,卻也不能讓方天宇繼續吸收,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提起靈雀劍來,只聽一聲暴喝,“住手!”決明劍率先奪出,裴琅如有雷霆之勢,筆直地向方天宇刺去。

他這一劍,好似千百年的流雲在瞬間浮光掠影,絕然的劍意中,不經意地漏了些不為人知的孤寂。

沒人看清這一劍。

裴輕舟也沒看清楚,可她心裡明白,父親的傷勢撐不起這泣神一劍,“爹!”

“閨女,這回,爹可算是盡力了。”玩笑般的話語近在耳畔,眨眼之間,裴琅回到了原處。

只是,光芒漸消時,口出吐出大團的血來,像半張臉浸在紅花裡,“這勞什子‘萬靈’,真夠麻煩的,這次回去,我一定聽你的,老老實實給它先取出來。”

“爹。”裴輕舟的呼喚帶了點兒哭腔。

裴琅又笑,“丫頭,爹打贏了,你怎麼還哭鼻子?”

說罷,一隻胳膊搭在萬子夜的肩頭,賴著平日的厚臉皮道,“子夜,你也別皺眉,不好看。為師的懷中有藥,快摸出幾顆,給我保保命。”

萬子夜依言摸藥,雙眸裡卻翻湧著望向他處,忽地凝目急聲道,“師父,他......”

方天宇終於在裴琅的阻斷下停了手,這會兒像一顆被天雷擊中的古樹,額頭上裂開一道縫隙,血流如注,兜了滿頭,只剩下惡鬼索命似的雙眼,泣血圓瞪。

他竟不死!

脫力跪地之際,彎曲的雙膝正到一半,方天宇竟大喝一聲,陡然運功催向體內暗綠的神蠱,那神蠱似是應他,眼看著在他的皮下越遊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