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語看著在自己手下新鮮出爐的第一期黑板報,擦了擦手上的粉筆灰,覺得百無聊賴。

在動力科實習結束後,甄語被調到了宣傳科。甄語在幾個月的實習中,全部工作成果就是換了一個繼電器和幾個日光燈管,廠長覺得,那還不如讓她出出黑板報,寫寫標語,或者開職工大會前幫自己擬擬稿子。甄語對於這個調動是接受的。與動力科的工作比起來,宣傳科的工作畢竟與諾貝爾文學獎的理想更相關一些。但是,宣傳科裡實在太清閒了。

韓不少看著新鮮出爐的第三個月的工資單,拿紙條的雙手微微顫抖,覺得五雷轟頂。

第一個月的工資單,數字是二百二十元。韓不少第一次意識到絲綢廠女人多而工資少,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和嚴重的問題。這個工資和大四時每月兩百左右的生活費差不多,但大學期間和工作期間不能比。比如大學時有女朋友固然好,沒有也照樣過,對於大學生活來說,女朋友是個不充分不必要條件。然而一旦走上社會,就有建立家庭的壓力,女朋友就是充分且必要的了。然而談戀愛要花錢,雖然絲綢廠內到處都是女人,韓不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錢包,一個女人都不敢泡。他連請女孩子看場電影都不敢,因為萬一入場之前女孩子要吃爆米花呢,自己不就爆倉了嗎?

第二個月的工資單,數字是二百零三元,因為從第二個月起開始扣養老保險。韓不少無比驚訝的同時,心裡說養什麼老,這樣下去還沒老死,就先餓死了。韓不少雖然來自農村,可因為自己家是村裡的萬元戶,韓不少在宿舍裡條件並不算差的,沒想到剛畢業就跟金錢的關係如此惡化,跟同學們的差距迅速拉大,而自己的名字竟然還是“不少”。韓不少為了省錢,這兩個月經常吃一包泡麵加一根火腿腸當一頓飯,看工資單的這個發展趨勢,以後連火腿腸都要省掉了。

第三個月的工資單下來,那個數字變成了一百九十八元,韓不少驚駭得簡直無法相信。同在杭州的獸實習期滿後,工資加了兩百塊已經漲到了每月八百多,韓不少萬萬想不到,自己已經極度可憐的工資還可以做到每況愈下。韓不少等到拿著工資單的手不再顫抖了,立即去勞資科質問工資怎麼又少了五塊?絲綢廠到底有沒有底線?勞資科長才說:“你現在住廠裡的集體宿舍嘛。從第三個月起,開始扣每月五元的住宿費。”

席東海看著會議上正在發言的那個負責童裝的女生,回憶這幾個月自己學到的東西,心裡打著腹稿,覺得躊躇滿志。

這是在凱蒙公司應屆大學生實習總結大會上,每個實習生好像過堂一樣,一個接一個彙報自己實習期間學到了什麼,以及對未來工作的設想。陳總認真地聽著每個人的發言,不時打斷他們,提一些業務上的問題。陳總點評完童裝部實習生的發言後,說:“席東海,最後只剩下你了,你發言吧。”

席東海打起精神開始說:“我的實習單位是大亨錶行,在錶行裡我學習了商品進銷存的一整套流程。前四周我在櫃檯上實習,第五第六週我學習了鐘錶常見故障的維修,第七週我管倉庫,第八週我看賬目,第九第十週我又進一步學習了鐘錶維修,最後幾周我在錶行的名錶廊實習做銷售。根據那段時間我的學習,我知道最近的流行款是……賣得最好的幾種型號是……各種品牌型號的毛利率是這樣的……這些品牌的主要供貨商有以下這些……我想我們將來的櫃檯設計,應該是……”

席東海說起生意經來,頭頭是道,陳總幾乎不打斷席東海的彙報,以傾聽為主。等到席東海說完,陳總在接下來的總結髮言中說:“給我評價的話,今天我最滿意東海的彙報。”

方自歸看著窗外上海郊區城鄉結合部的凌亂,覺得恍如隔世。

突然從新加坡空降回國內,視覺反差很大。新加坡的建築色彩豐富,而城鄉結合部的建築都是灰溜溜亂糟糟的,中巴車殺出城鄉結合部的重圍,開到了鄉村地界,景觀還清爽些。方自歸坐在車上感慨:“去的時候不覺得。突然回來一看,覺得兩邊兒的差距可真大啊!”

母司贊同道:“是啊,我都有一種慘不忍睹的感覺。”

中巴拐來拐去,終於開上了平整的滬寧高速公路。只見高速公路上,黑油油的路面被醒目的白色分道線分割,讓人感到一些現代化的氣息。這條路在方自歸去新加坡的時候還沒開通,去時走機場路到虹橋機場,還要經過蘇滬兩地交界處,一座因為地方保護主義而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的橋。回國時,這條雙向四車道直達蘇州和南京的高速公路就開通了,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雖然有些慘不忍睹,”納德道,“老卑不是說了嘛,我們趕上去很快的。”

為了很快趕上去,方自歸一回到蘇州就忙得昏天黑地。莞爾只好在方自歸回來的第一個週末,去蘇州與方自歸相會。

莞爾到徳弗勒蘇州工廠時,已經是週六晚上九點多。這時老卑和陳順風已回家,可能因為穿著呢子長大衣的莞爾看上去楚楚動人,完全不像不法之徒或不速之客,門衛竟然沒讓莞爾登記,也沒讓莞爾在門口等,而是直接放莞爾進車間去找方自歸了。

莞爾走進車間一看,加班的人不少,好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可莞爾在車間裡轉了一圈,並未看到方自歸。莞爾穿過一道門,走進辦公區,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沒有。莞爾走回車間,索性在車間裡喊了一聲:“鄉唔嚀!”

方自歸正費力地用扳手擰一臺機器的地腳螺栓,突然聽到一聲“鄉唔嚀”,一陣激動,趕緊大聲叫:“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莞爾循著聲音走去,就看到方自歸正從一臺巨大的機器……在莞爾眼裡當然是巨大的,就是那臺歷史悠久,散發著遠古氣息,再不運轉可能就要長出銅綠和鐵鏽的FUJI CP2貼片機……的肚子下面爬了出來。

方自歸站起來,滿面笑容走向莞爾。莞爾端詳了方自歸一會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曾經的文藝青年方自歸現在是這樣的造型:上身穿一件深灰色印著公司lo的工作服,工作服上有很多口袋,胳膊口袋裡插著一支電筆,胸前口袋插著一個小型數字萬用表。下身穿一條深灰色工裝褲,大腿口袋裡插著一套內六角。滿手油汙的右手拿著一個扳手,頭髮上都是灰,臉子上抹了兩道黑色的油汙。

“我不能抱你,車間裡都是人。”方自歸笑道。

“才不讓你抱,你髒死了!”莞爾笑道。

“你笑夠了吧,笑夠了到辦公室等我一會兒,我一會兒就來。”

“我看你幹活吧。”

“你別看。我師父Jackson是個色鬼,你看我們幹活,他會連扳手都拿不穩的。”

“好吧。”

方自歸收工,洗好手洗好臉,去辦公室找到坐在自己位子上的莞爾,就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盒。方自歸從盒子裡拿出一個戒指,遞給了莞爾,說:“送你的驚喜。”

莞爾的眼睛裡全是驚喜,“哇噢!這是……”

“這是真的鑽石,盒子裡有證書,南非產的。”

“多少錢啊?”

“八百新幣,差不多五千人民幣吧。”

回國前,方自歸算了算這幾個月省下來的海外津貼,加上國內銀行賬戶上完全沒動過的工資,竟然也有兩萬五的積蓄了。方自歸於是就在新加坡同事的幫助下,在新加坡為莞爾買了一枚鑽戒。這鑽石雖然不大,燈光下,卻也璀璨奪目。

那次在電話裡被莞爾家的小保姆罵了一頓後,方自歸第二天就趕緊給莞爾寫了一封信。後來在陳順風的辦公室裡,方自歸還是與莞爾通上了一次電話。可是講電話畢竟太不盡興,特別是講的時候,旁邊兒還坐著顧盼生姿的威權主義者陳順風。所以方自歸就暗暗下定決心,為了補償莞爾相思的眼淚,回國後一定要送給莞爾一個驚喜。

“喜歡嗎?”

“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