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往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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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地的雨,入夏時常來得浩浩蕩蕩,歸去的腳步又尤為遲延。心憂農時,延地的人也有他們自己的本領,和簷下的燕子、泥土中的鴨蟲一樣,在雨期抵達前便預感到它們的來臨。

景昀于衡文中度過的年月,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在野地裡掏鳥窩的幼時。他一生除了修行,就是在為門派奔走,身為凡人的記憶早就成了碗底的茶水印,洗不幹淨,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昔日情景偶爾也會如雪片閃現。他記得兒時曾坐在田壟上,遠望雲翳層層壓低,張開嘴巴喝風時,舌頭嘗到潮濕的味道,那會他還不懂天時,依然本能察覺到風雨欲來的氣息。

衡文的變化,同樣不聞金戈之聲,一切都在悄然中更易。

景昀在修行一道上,是山長手把手地帶領入門,事無巨細地為他安排了一條穩妥道路。作為與衡文如今傳承的功法頗為契合的良才,景昀心知師父對他寄予厚望,不只是盼他能修行有成,更是想看他能把這份功法演進到怎樣的地步。

因而,縱使他逐漸長成,對修行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也沒有去尋求自身的通達,而是始終循著師父擬定的道路,不曾稍有偏離。

他知道這樣在修行中或許是捨本而逐末,平添了許多艱難,但既然師父為了衡文而培養他,只要這樣對衡文有益,他便願意去做。

師父對他們這些弟子,還僅僅是以成法教導,他自己更是從未放棄過對重現古衡文舊法的嘗試,不惜親身犯險,直到因修行中出了致命差錯而重病不起。

在尋常衡文弟子眼中,山長當時只是閉關了一段日子,事後依然一切照常,他們這幾個山長的親傳卻知道當時情形異常兇險。景昀擔負起了師兄的責任,裡裡外外忙碌,維持上下平穩,那時他心中確實頗為自得——緊要關頭,他成為了那個能夠支撐大局的人,他相信自己將來也是一樣,會循著師父的道路,終生守護著這個教他養他的門派。

當他沉浸在這幾分驕傲中時,沒留意到他的師弟已經初露頭角。

黎暄此人,從前在同儕中很不顯眼,唯一特別之處,他原本只是個尋常門人,偶然才被山長收作親傳弟子。山長看中他根骨,將門中流傳的一套甚少有人習練的術陣拿給他研習,希望他能有所成就。

得了這個良機,黎暄一心奮發修行,無奈成果也只是平平而已。山長固然遺憾,倒不會多作責備,其餘師兄弟看他用心竭力,卻始終難以突破,也只能嘆上一口氣。

就是這麼一個頗為蹉跎的師弟,在山長養病期間,不知是哪裡合了師父的意,漸漸開始長久侍奉在師父身邊,替他通傳訊息。待到山長逐步康複,能夠時不時召集弟子敘話時,更是將諸多要務交予他處理。對內主持近年來各地新書院的修築,對外與延國朝堂交際,無不是炙手可熱的差事,使得黎暄一時間在門中風頭無兩。

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師弟,如今這樣深受師父信賴,眾人看在眼裡,各有滋味。曾為親傳弟子之首的景昀也不必說,他總覺得黎暄行事常常無所顧忌,有失穩重,兩人的關系就只有個表面和氣。

到了如今,那是連這點彼此的面子也丟開到一旁了。

“黎師弟與慶侯一向過從甚密。”

景昀用這貌似有些離題的一句開頭,“幾位知道慶侯此人嗎?”

謝真道:“莫非是延國太子?”

景昀一愣:“那倒不是。但當今延王年邁,繼任也無非是梁侯、慶侯這兩位皇子中的一位。”

這故事的發展越來越熟悉了,謝真心道,延國背後倘若確是星儀的影子,還真是老一套招數用不膩。

“衡文立足延地,與凡人朝中王侯卿相皆有交遊,可是以往並不會過分偏倚。出世於外,也是我等奉行的道理。”

景昀說道。他口中的“出世”和其餘幾個名門大派的出世之道顯然並不是一回事,不過在座的兩個仙門弟子還是默默聽他往下說:“黎師弟的所作所為,不說是大壞規矩吧,也著實不算光明正大,他暗地裡協助慶侯,為他掃平諸多阻礙,又藉此使得一些詔令得以在凡世間推行。”

“如此行事,門中便沒有議論嗎?”靈徽奇道。

景昀看著手中茶杯:“所謂‘暗地裡’,就是說許多秘事是我私下裡查知,他做得還沒有那麼明顯。”

靈徽欲言又止:“……”

“雖不明顯,他在衡文的權勢愈重卻是事實。”景昀頹然道,“派中記名弟子不在少數,代代以來,在延地樹大根深,已經無法拆脫。究竟是維持仙門的超然,還是順應這時世,涉入延國的凡世,門中始終也有不同聲音。黎師弟的所作所為,讓這異見的火勢越發難以平息了。”

謝真聽著輕輕點頭。此前,靈霄和封雲都說過一些衡文形勢的概要,但畢竟都是旁觀者所述,不如景昀這個局中人來得分明。

令人苦笑的是,靈霄他們的關注也更多在衡文身為仙門的處境上,假如衡文明火執仗地入主延國,當然會引起重視,而這些俗世權勢間隱晦的來往變化,就不能指望他們去在意了。

倒是在蘭臺會背後的小霍,說不定才是懂得最多的那個,等到見面可得好好問上一問。

眼下把形勢攤開了說,也沒什麼新鮮,景昀可說是衡文中較為循規守舊的一派,黎暄則是力圖積極入世。或許在別的仙門同道看來,衡文整個上下都有與凡人混同過近之嫌,其門中的理念之爭對他們自家卻仍舊至關重要。

只是,這番爭端顯然也不僅僅是他們兩名弟子間的齟齬。

在謝真正準備委婉開口時,旁邊長明已經不客氣地問了出來:“但縱容黎暄這麼做的,是你們山長吧?”

景昀就算有所準備,也被這一句給問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在聽到他的答話之前,這神情已經揭示他心中所想,但看得出來,他不是很想承認這件事。

他定了定神,眼睛怎麼都不往那邊看,長明又道:“怎麼,不願意對著我說話?在凝波渡不是說得挺開心?”

景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