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草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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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君山從窗外收回視線,案頭銅鏡波瀾微微,逐漸映出一卷信箋的影像。

他將手探進鏡中一撈,把那虛影抓入了現世。屋中無人,他正襟危坐,恭敬地將信卷展開。

飛書不長,他反複看了幾遍,才令信箋重新化為水波,沒入到銅鏡中。

愈是琢磨,他思緒就愈發沉重。掌門的信一如往常簡潔,最後那“一應諸事,皆可自決”——倘若是初到此地,接到這樣的評語,只可說是信重,但在他已經將衡文的諸多古怪之處具信以告的如今,掌門仍似不為所動,叫他難免憂心。

他總覺有一雙無形的目光,正在默然審視著他,而他又何嘗不是心有疑慮,卻沒有去深究那藏在他心中的不安?

“前輩?”

阿韻進來書房後,只見對方兀自對著桌上的鋪散的卷軸發呆。一隻毛蓬蓬的花貍臥在案頭,肚皮上架著銅鏡,要不是他親眼見過,肯定猜不出它是水變的。

與這位孟前輩相處了這些時候,他也漸漸拋去了先前的拘謹,現出少年天性的活潑來。名為服侍,其實在他心裡暗自雀躍地稱之為共事——整理那些山川地理的訊息時,他忙得團團轉,出了不少力,自覺這功勞也有他的小小一份。

換作旁人,即使刻意表現出折節下交的雅量,他也不會真就那麼放得開,誰知道人家是不是隻跟你客氣一下呢。

孟前輩則不然,虛話說得不多,卻叫他著實感受到了對方待人的認真尊重。

眼下看著昨天被收拾好的卷軸又到處都是了,他挽了挽袖子,問道:“可是要整理一番?”

孟君山終於抬起頭,兩手把面前的卷軸咻地一捲,說道:“這個晚點再說……勞煩你給黎師弟傳個話。”

阿韻一怔,下意識地垂手而立,正色道:“前輩請吩咐。”

書院中不止一個姓黎的,但在這時被稱為黎師弟的,除了黎暄外別無他人。他師從山長,雖資歷與餘人相較尚淺,但年少有為,儼然是當代弟子中風頭無兩的人物。

“請轉告黎師弟,在此盤桓多時,還未能拜見山長,實在失禮。”孟君山道,“我知貴人事忙,但若有餘暇,請容我前往拜會。”

阿韻肅然應是。告退前,他似有遲疑,欲言又止,孟君山瞧見了,笑道:“怎麼啦?想問什麼就問吧。”

“孟前輩……”他猶豫道,“是不是要離開了?”

“那倒沒有。”

孟君山搖頭,看到面前少年表情亮了起來:“畢竟這邊還有許多事未完,是吧?”

他指了指桌上又被他攤得到處都是的卷軸。阿韻歡喜道:“是!”

孟君山又道:“不過,我近日確是有意回山一趟。看情形如何再說吧。”

在池苑這些日子,他偶爾會獨自出行,到城中閑逛。鑒於他連門都不走,阿韻有時都不知他是何時出去,何時回來。

見孟君山又埋進了書堆,本應是告退的時機,但阿韻猶豫片刻,說道:“新宛城中尚有許多好去處,前輩動身之前,可有興趣遊覽一番?”

孟君山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

阿韻以為他要出言發問,為此已準備好說辭。但對方只是答道:“好啊——你說說看。”

孟君山並非初次來到衡文這處正堂。庭前古木成陰,石階灑掃得幹幹淨淨,天光如水,在這青牆灰瓦之間亦顯出幽深。

新衡文有書院之名,正堂也如書院一般,不像面向凡俗的門面那般華貴,少了些仙氣,多了幾分塵世的端嚴。

那將全門派眾人容納其中也綽綽有餘的寬闊庭院中,此時只有一名弟子侍立門前,他對走下石階的孟君山躬身行禮,口稱:“孟師兄。”

“黎師弟。”孟君山還禮道,“勞你久候了。”

黎暄忙說不敢,又道:“近來諸事繁雜,山長過意不去,特地囑咐我們不要慢待了貴客。”

“哪裡的話。”孟君山也道,“山長百忙之中撥冗,晚輩已誠惶誠恐……”

兩人俱都十分客氣,只看這面上,誰也不好說他們是虛情假意。互相致意後,孟君山待要舉步離開,又見黎暄朝著正堂行禮,隨即轉身與他並肩而行,他心中便有了計量。

方才,他拜會衡文山長時,對方只是溫言勉勵幾句,就稱修行繁忙,端茶送客,統共他五句話都沒說上。有關孟君山最關心的陣法一事,更是一點都沒來得及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