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芳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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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他聽到有人低聲叫他,“師兄?”

孟君山將神識向下沉去,看見聞人郴悄然走到他身邊。四下地面鋪滿冰雪,她行走之時格外小心,以免踏出太多聲響。

此時,他的目光寄託於鏡中,心境彷彿也抽離了煩擾,旁觀著窗門上幢幢人影。一列燈盞懸於廊下,雪色流金的光輝之中,人們的面容也失卻了顏色。

他看到他自己雙目緊閉,眉間凝重,旁邊師妹兩手交握,神情又是憂慮,又是焦躁。她喚了兩聲之後,見對方還沒醒,只能輕推他肩膀。

半空中的銅鏡徐徐旋轉。孟君山睜開眼睛,重回人間。

鏡中四面空虛,現世則宛如嚴冬,正是從一處寒茫無依,到了另一處同樣冰冷的所在。

“是什麼……”

他一開口,嗓子沙啞不成聲,幾個字後才清楚起來,“是什麼時辰?”

“又是一天半了。”聞人郴垂頭道,“喬師兄在另一邊接替你為師父護法,你也該緩一緩。”

掌門所在的內室之外,如今已成了天寒地凍的雪洞。冷氣蔓延,一縷縷形狀扭結的冰柱從樑上掛下,那些附有陣法的靈燈也有不少毀損熄滅。

孟君山原本靜坐在門外不遠處,當他神念遊離,襄助掌門壓制地脈時,冰霜爬上了雙膝,將那垂在地上的衣袍也凍住了。空中滿是靈氣凝成的霜花,將他發間眉間染成雪色,遠遠看去,就像一尊白皚皚的冰像。

他先抖抖袖子,以靈氣揮散冰霜,隨即抓著窗框起身,讓腿腳逐漸回複知覺。匆忙之間,也顧不上齊整,身上仍舊片片斑駁發白。

“現下形勢如何?”他問。

聞人郴道:“師父仍在閉關,看地脈情形應無礙,餘人都在山中各處,盡力消弭地脈擾動。”

孟君山默然聽著,招手使空中徘徊的銅鏡落下。在他手中,鏡面霧濛濛一片,正如他此時心境。

毓秀山下鎮壓的冰泉地脈,與王庭所屬那一條熔泉地脈相互纏繞,用以牽制與監察慧泉,這是此前連他也不知道的秘聞。若非事出突然,想來會到他真正接任掌門的那時,師父才會將其和盤托出。

王庭此次並未掠走毓秀的冰泉,只是使那條熔泉從閉鎖中釋放出來。可地脈雙生的天性不是沒有代價,門派從前得益於這兩條地脈,如今熔泉脫離,冰泉也需重新鎮壓,使得毓秀山上下動蕩不安。

若只是鎮壓冰泉,有掌門與他,加上其餘弟子的協助,本身也只是耗費工夫的事情。但凝波渡後,王庭的激進之舉在仙門中掀起軒然大波,瑤山態度曖昧不明,眾人都在等著正清與毓秀下一步的決斷。

其實大家心裡也知道,要是有哪個大派是有本事、且願意第一個站出來劍指王庭的,那必然是毓秀無疑。別說毓秀的傳統就與妖族不睦,這次鳳凰專找毓秀針對,不是挑起爭鬥是什麼?

想到這裡,他又問:“有誰上門麼?”

“……有。”聞人郴不太高興地說,“原本按照師父的吩咐,關了山中桓陣,閉門謝客,沒多久,正清與衡文使者就一先一後過來了。我說掌門閉關,師兄你也脫不開身,他們也只道等多久都無妨,現下我將他們安排在半山暫歇。”

她瞄了一眼孟君山,勸道:“讓他們再等等,反正都等了這麼久啦!師兄你先去歇一下吧。”

“不妨事。”孟君山笑道,“也用不了多久,我去將他們打發了。”

他看得出聞人郴此刻強壓不安,想來在門中諸人不是閉關就是忙著收拾事情的當口,她在外上下支應,定然勉強。因而,雖知兩派使者前來並非小事,但也做一派輕松語調,免得對方更加擔憂。

聞人郴眉頭深鎖,倒也沒再勸說,只道:“放心,這裡有我看著。”

既然要迎客,就不好留這副狼狽模樣。孟君山先去收拾齊整,又從櫃中找出個許久不用的木匣,翻出一瓶甘藥來。

他此時倦意深沉,乃是用盡心力協助鎮壓冰泉所致,不是尋常犯困,更無法強行驅散,唯有休憩才是恢複的正理。

這甘藥既無催化之力,也不對靈氣運轉橫加幹涉,只會令人暫且保持神智清明,之後該休息還是得休息。對於修煉間隙,偶有什麼事務要應付時,服用此藥就十分合適。

其用料簡明,效用清楚,在仙門中廣受歡迎,也於蘭臺會周轉之中佔了不小的一筆——面上不說,買的人都心知肚明,這精妙的水煉之法,絕對是靜流部的出産。

就算是在毓秀,對這種頗為安全、只是疑似來自妖部的靈藥,也不至於禁止弟子私下采購。孟君山與霍清源熟悉,以前時常有蘭臺會的新品捎來,後來這些都被他收在匣中,找了個角落放著。

如今到了不得不用的時候,他也不再想些有的沒的,從瓶中倒出最後兩粒。甘藥色作青碧,形如翡翠珠,在燈火中彷彿含著一泓清泉般的幽光。

他把兩丸都壓在舌下,味道全然不像平常靈藥那樣芬芳,三分冰涼,七分酸澀。他靜立片刻,方才打疊精神,出門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