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已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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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老柳,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講到這裡,海綃終於露出一個不帶苦澀的笑容,“他曾是王庭信使,隱居在懷熙城,因而長明殿下安排他來照看我。雖是妖族,按理我也該叫他一聲前輩,不過我們平輩論交,多虧了他,讓我這廢人也多了些茍延殘喘的意趣。之後,我們便在這小城平穩度日,直到數日之前……”

那時他前往海文的家鄉,去祭拜這個始終令他心懷愧意的師弟。回來的路上,他竟遇到了一名追蹤而來的正清弟子,請他回門派一敘。

這讓海綃心有不安,堅決回絕了。然而對方似乎鐵了心要把他帶走,兩人隨即動起手來。

對方是正清“元”字一輩,修為與海綃未受傷時,當在伯仲之間。海綃這些年承蒙柳先生照顧,傷勢大為好轉,卻畢竟不耐久戰,在正清的雷法之前敗下陣來。

就在對方以為勝券在握時,海綃出其不意地使出了暗藏的靈器,從他面前逃走,一路回到了懷熙。還沒等與柳先生細說,就已傷重昏迷。

“……這便是我所知的一切。”

說到最後,海綃的聲音也漸漸低下來。他也不再敢看向對方,只是盯著自己的手,彷彿在等待無言的判決。

“海綃師弟。”

謝真說,“雖是我進去鎮印,但若無諸位在外把守,鎮魔之業也未必能成。如我一般,你做了你應做的,不該因此愧疚。”

海綃已是泣不成聲。謝真收攏五指,掌心中銀光流轉,海綃只覺困擾他多年,使他靈氣運使滯澀的沉痾正緩緩被拔出,渾身輕鬆了不止一點半點。

“但願下次再見時,你的心疾也能痊癒。”謝真道,“抬起頭吧,海綃師弟。”

他平靜的語氣中有莫大的力量。海綃胡亂抹了兩下眼睛,仰起臉,點了點頭。

“謝師兄……”他現在已經有勇氣問了,“你既然沒事,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當時確實算是死過一回。”謝真坦然道,“我重回世間也沒過多久,現今這樣,我還在探尋前因後果。”

“只要能回來,怎樣都好。”海綃誠心誠意地說。

謝真輕拍一下他手背,起身道:“你且休養,我要去問問正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綃:“……”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想來想去,卻也沒什麼毛病——只是世上能這麼問到正清頭上的,恐怕也沒有幾個人了。

見對方就要離開,他脫口而出:“謝師兄……”

謝真轉過身,他倒是遲疑了,頓了頓,才不好意思道:“你的面具,上面像是有王庭的圖紋呢。”

謝真這才想起他連面具都忘了摘,當即伸手取下。海綃喃喃道:“師兄真是絲毫未變。”

可是,一切都已經全然不同了。這句話誰也不會說出,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謝真低頭看看面具,說道:“這確是王庭的羽紋。”

“我想說,長明殿下他,”海綃踟躕道,“縱使仙門中對你們的交遊多有非議,但他對師兄,似是真心相待……”

他忘了後面的話,怔然停了下來。在對方那冷肅的面孔上,他看到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的。”謝真說。

小城中暮色漸深,潑了水的青石板上,斷斷續續映著斜陽。一名戴著面具的白衣人夾雜在遊人之間,朝著城東走去。

謝真步履不停,心思卻早不在這熙攘的街道中。

離開淵山後,他發覺竟已過了這麼多時日,著實無所適從。仙門眾議在即,趕回王庭又很有可能撲空,他最終還是決定直接去那風雲彙聚的凝波渡——反正不管怎樣,在那邊遲早都能找到長明的。

到了懷熙小城,他記起這裡彷彿有個王庭信使,便順路來碰碰運氣。許久之前,他從離家出走的長明那裡聽過這回事,但此時不好跟人家直說;剛好他在王庭時,與為他治過傷的老樹妖柏先生聊起過這個同鄉,便以此做了託詞。

只沒想到,柳先生已不是信使,而長居山中的柏先生,也壓根不曉得同鄉早就卸任。

信是沒處送,卻意外有了新的奇遇。海綃與他有緣,柳先生又是因為長明的緣故與海綃結識,這一切說巧不巧,無非前定。

……想起海綃那些不成句的訴說,他的神色越發凝重。

不知不覺,他已經出得城外,沿著綠意漸暗的林間小路,走上山丘。時隔多年,這小徑幾乎未有改換,足見並未廢棄。

草木掩映間,立著一座不起眼的石亭。要說是給人歇腳用,不該建在這樣荒僻所在,若說是立亭紀念,也不見有人供奉清掃,足顯怪異。

謝真看到這座亭子,卻知道是找對地方了。

他遠遠看到亭中有個人影,心想這倒是意外之喜。他本想在這尋蹤覓跡,看看能否等來人,沒想到這就撞見了。

那人影在亭中佇立半晌,回身從小路走下。行至一半,他忽然駐足,警覺地朝著林中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