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已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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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綃已經很少會做夢了。他仍活在這世上,似乎就是為了回憶,但回憶也斑駁混雜,讓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最常記起的,反而是一些年少時的小事。他十二歲那年,被一個說話結巴的賣扇書生看中,要收他去修道,後來他知道他師父來自羽虛,著實是個正經仙門,哪怕在燕鄉之外,也有幾分名聲。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恰逢這時他那做香料生意的父親發了家,要攜家帶口搬去延國;他看著全家上下,從長輩到小弟小妹,僕從侍女,個個歡欣鼓舞地整理行裝,他獨個站在黃昏的院子裡,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寂寥——後來他想,那可能只是少年人吃飽了撐的冒出的飯氣。總之,他就這麼辭別了家人,從此與塵世各走一邊。

從他這入門的緣由也看得出,他既沒有救世濟人的偉願,也不是為了什麼執念,更不是別無選擇。若是他當初沒犯那傷春悲秋的病,老老實實跟著家人搬去延國,一切可能大有不同。

當然,不會是全都不同。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但師弟……也許就不會和他一起來到中原了。

那時師父自己也有些猶豫,講到羽虛的光輝歷史:“當年我們也是六派之一,就算敬陪末座……可是再往上追溯,我們與正清本來是一家來著。”

雖然看不出宮觀遍及天下的正清,和窩在燕鄉一角煉器的羽虛到底哪裡像,但他還是很給師父捧場:“真的嗎?”

師父:“那是當然,我還會騙你?這六派之盟,算是與整個仙門立約,如今大多是正清、瑤山、毓秀在維護這份盟約。我羽虛勢力不及中原仙門,只是輪流派弟子去參加正清領頭的巡迴駐守,現在你們師姐要回來,門中正要尋出下一次的人選。”

海文不知何時溜進了屋裡,蹭到他身邊坐下。師父瞪了這個不省心的師弟一眼,又道:“遠離師門,固然多有不便,卻也能在仙門各派前面混個臉熟,交流些功法訣竅。且駐守也不會真的要你去鎮魔,你看你師姐在中原待了這許久,也沒碰上一次……但海綃你不大喜歡拋頭露面,我拿不準要不要把你報給掌門,因而問問你的意思。”

海文一愣:“怎麼不問我呢?”

“你還問?”師父怒道,“光是在門中惹事還不夠?出去了可沒人給你善後!”

“不是還有師兄嘛。”海文沒心沒肺地說,“我倆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師父根本懶得理他,一掃帚就把這天下無敵的倆人一起鏟出去了。回去後海綃想來想去,又架不住海文來磨,還是與師父說了願往。最後,這機會真的就落在了他們師兄弟身上。

海文一到中原,那是遊魚入海,恨不得一天遊覽八處風景,吃上十頓飯。海綃不愛交際,卻沉迷於正清的藏書閣,哪怕只是供別派弟子借閱的那些,就已經讓他流連神往。

日子平淡地過去,他每天忙著巡遊,煉器,讀書,管教師弟,還有抽空關注劍仙八卦。就算聽到正清告知天魔週期將近,他也沒有太大的擔憂——每次天魔異動相比估計出來的時間,相差數年,乃至十數年的都有,而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回去了。

連海文這家夥都有點想家,有天還買了市集上的燕鄉特産白水糕與他分,吃完直罵騙子,說味道根本不像。海綃也吃的沒滋沒味,但不能像師弟那麼輕浮,板起臉說你鬧騰什麼,回去再吃不就是了?海文道,那師兄可得請我。

而事情怕來就真來。隔了一天,警兆便來臨了。

在駐守之地的淩晨,那個平日裡不打眼,就好像永遠不會響的鐘型法器驟然振響,嚇得所有人驚醒過來,面面相覷。海綃是當中最先鎮靜下來的,他連忙帶著海文與一名別派的師弟,一同趕向淵山。

在山南望亭,他們遇到了另外幾名駐守的弟子,眾人一合計,派出傳訊人後,就在亭中把守。

按照正清的典籍所說,初次警兆後,大約再過兩至三日,會有再一次的警兆,屆時天魔鎮印將開啟,鎮魔就是在這時進行。他們這些駐守要做的,就是先等各派人手集結。

說是這麼說,可難免惶惶不安。他們守在六角井臺邊,此刻淵山的入口與往日還沒有什麼不同,但他只覺得那井中的黑暗如同深淵,叫人心生恐懼。他看看四周,知道大家都是一樣的感覺。

就這麼等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突然間,幾隊駐守弟子攜帶的鐘型法器一同發出鳴叫。

他甚至都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法器狂亂地振鳴,那刺耳的聲音讓海綃回過神來,轉過頭去,正看到井口盤旋升起符刻的霧紋——那是淵山在示警,不是法器誤報,而是天魔鎮印真的要開啟了!

在所有人茫然失措之際,一道劍光破空而來,落地顯出身影。海綃怔怔地望著那風姿奪目的來人,有些不敢確信,直到旁邊一個毓秀的師妹上前道:“謝師兄!”

她匆匆說著此處的情形,眾人彷彿找到主心骨一樣,難掩激動地圍了上來。白衣劍修一邊聽著,到井口略作檢視,很快下了判斷:“鎮印提前開啟,來不及等人到齊了。留個人在外面守著,餘人隨我進淵山。”

他的話帶著種不容置疑的氣勢,沒人猶豫,當下就魚貫而入。海綃走在中間,捏了捏師弟的手,令他不要緊張,雖然他自己也緊張得很,以至於進去時從坡上一路滾了下去。

差點跌進水潭時,他腰上被人輕輕一託,橫飛出去。他素日也沒白修煉,當下穩穩在水潭邊站住。想要道謝時,卻發現正是謝師兄站在潭邊,照看跌下來的弟子們。

“淵山中靈氣混亂,鎮印開啟時尤其如此。”謝師兄告誡他們,“運起術法時,要格外當心,免得反受其擾。”

他好像永遠是那副沉著的神情,看著他的時候,海綃自己心中也不由得安定下來。

但這份勇氣,在下到天魔鎮印前時,不說是消失殆盡,也起碼是去了一半。

與那半開半合的鎮印之門相比,方才的淵山井口簡直不算什麼。那石門中湧出的靈氣混沌而磅礴,站在它面前,幾乎無法讓人提起半點戰意——他們都是超越了凡俗的修道者,可此時此刻,他卻不由得想到,那些並無仙法的凡人在面對龐然巨獸時,或許也就是這般絕望。

這時,也顧不上什麼術法會不會遭到扭曲了,各人紛紛祭起看家本領,以期抵擋片刻。海綃也是一樣,把那平日裡用都不捨得用的霧網法器往上一架,護住了自己與師弟,海文也終於回過神來,與他聯手抵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