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上雲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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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時辰推算,寒宵節行將結束,天色再過不久就要轉明。那些縱情歡樂的繁嶺妖族,此刻興許就在不遠處酩酊大醉,這處暗室中卻只有寂靜。

幽幽燈火下,謝真見對方面無血色,死死咬著嘴唇,暗想他簡直不像是來騙人的,倒像是被騙那個。要不是心中洶湧起伏,也不至於這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他卻不能斷言,白狐這番模樣到底是真的心緒難抑,還是演出來的假意虛情。既然如此,那隻好先全都不信了。

“無論你心中作如何想,對先主將確是忠心可鑒。”他晃了一下越來越暗的提燈,說道,“不是要殺我,也不是為了複仇,那還有什麼緣故?”

或許是他不為所動的語氣殊為冷漠,白狐輕輕瑟縮了一下,而謝真下一句話又叫他神色僵住:“我想,說不定是先主將留下了什麼話給你吧。”

白狐不願與他對視,也不想被他打量,無奈這地方本來也沒多大,躲也沒處躲。他向後挪了一點,想要藏進提燈照不清楚的陰影裡,卻好像又擔心觸動對方的殺意,不敢退得太多。

方才疾言厲色的尖銳,像是隨著勇氣一起漏了個無影無蹤,那謹小慎微的神態又回到了他身上。不如說,在鬥室中與隨時能給他一劍的敵手共處時,這才是比較識時務的樣子。

謝真卻絕不會以為他僅僅是膽小而已,膽小能做出這種事?實話說,從他複生以來,這還是他見過的第一個敢算計到長明頭上的妖族。

若說他心中的執念令他將生死置之度外,那麼他也一定想要在此時活得更久一些,好親眼見到他的籌劃成真。

“假使真是先主將的遺志,那想必很不好辦。”

謝真不見白狐答話,也不追問,自顧自道:“況且抓人做要挾也不容易,不知你這處地甕有什麼名堂,既有自信能拿來應付長明,看著彷彿也不怕狄珂主將察覺……既然把我騙到關押生祭的地方,又是在寒宵節這個當口,莫非山祠中繁嶺的‘先祖’,才是你的倚仗?”

初入十二荒時,他遠遠就在那座巍峨石殿中感到過一股荒蠻氣息,彷彿一尊目不可見的龐然大物盤踞其間。白狐也提及山祠中供奉著繁嶺先祖,自古以來便庇佑十二荒,要問那已經廢止的生祭是祭給誰的,除了這“先祖”外不作他想。

謝真不清楚山祠中的先祖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他很熟悉仙門常有的鎮山大陣,功用想必與之相差彷彿。大凡這種山門重地,總會有護佑一地的鎮守法門,寒宵節時支起的迷障是一種,山祠的先祖也該算一種。

如今白狐的一番謀劃,很難不讓他往這裡猜測。但他也納悶,說起來當年長明在繁嶺部平亂,按理說肯定和所謂先祖交過手,要是真拿先祖沒辦法,繁嶺部也不會輸了吧?

“阿花公子,你著實機敏……”

白狐低著頭,輕聲道,“你猜得不錯,生祭正是要上供先祖之靈。然而我只想將你困住,不會讓你當真被獻作供奉,祖靈直到春日才會開始享用祭祀,那時長明殿下應當已經到了。”

“且慢,”謝真道,“這裡開春是什麼時候?”

白狐:“三個月之後吧。”

謝真:“……”你們德音的冬天也太長了!

他差不多明白了白狐的意思,對方想借這祖靈的威能將他拘束住,這期間須得不走漏風聲。白狐要是沒跟他一起掉下來,現下把他關在裡頭,自己就能留在外面收拾首尾。

只要不是進到山祠裡挖人,就連在十二荒見過他的那些妖族,也只會以為他早就離開。更別說,除了白狐之外,壓根沒人知道他真身。

也不知道白狐準備怎麼瞞住狄珂,說不定自有他的辦法。等到時機成熟,再把長明引來,祖靈則是他自恃能與長明交涉的手段。

他怎麼想都覺得,與其說要靠祖靈抵擋長明的怒火,不如說在他這人質上下手更快一點。要把人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閑不能解脫,那辦法著實不少。

謝真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鬼蜮伎倆,不光是妖族,也有邪道修士的手段。看懂白狐這計策後,他心裡立即轉過四五六七八個猜想,個個精妙,個個缺德。

且不說接下來還有什麼麻煩等著他,單說這時辰……別說三個月,三天他都等不起,誰知道那星儀是不是就在淵山埋伏著,要打長明一個出其不意?

縱使他仍覺得白狐話中有些古怪之處,這一刻他只打定主意,決不能因此被困在繁嶺,必得從這迷局中及早脫身才行。

思及此處,卻又有另一個念頭湧現。他如今靈氣被封,孤身無援,應付一個白狐或許手到擒來,可對上那不知真面目的山祠先祖,情勢只能說是萬分不利。倘若能恢複靈氣,勝機或許還多上幾分。

他此時靈氣結繭,雖說是被星儀算計,但歸根結底也是他蟬花血脈所致。蟬花的修行一道便是掠奪,他如今自家功行有礙,靈氣不得運轉,但從旁人那裡取一些來,興許也能得用。

況且在他面前,還有個再合適不過的食糧。

往日會令他嗤之以鼻的雜念,此時竟似野火蔓延,在他心中盤旋不去。在七絕井手刃星儀化身時,那曾從神魂深處滋長的焦渴,再一次如潮席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