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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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既停,店中眾人酒足飯飽,就要各奔前程去了。

獵戶們往深山中走,打了酒裝滿皮袋,即刻動身。採藥人進林子頗有講究,要選個好時辰,便還留在桌邊,叫了濃釅的鹹茶,邊喝邊閑談。

老闆娘滿桌忙著忙那,手上不閑,老是有那麼一絲分神留在那兩個神秘客人身上,跟那差點觸到黴頭的獵戶想得一樣,她也覺得這倆人來歷絕不簡單,多半就不是人。

不是胡吹大氣,她見過的山妖,一隻手都數不過來,誰叫他們家的酒好呢。山妖專挑一般人走不了路的時候來買酒喝,不是外面雪積了五尺厚,就是大半夜的從林子裡現身,活像是從地洞裡憑空躥出來似的。

要問她怎麼知道那不是人?好不好看她還瞧不出來嗎,她又不瞎。

照她樸實的想法,山妖啥的,不就是什麼狼啊鹿啊之類變的麼。原本沒個人形,好不容易能變成人了,自然要變漂亮點。要是給她個妖法,讓她從人變成別的,她當然也想變得神奇活現些,比如皮毛油光水滑、角上冒著銀光的白鹿什麼的,去村裡轉一圈說不定還能吃上供奉。

是以,有時候乍一在客人裡看到什麼精神小夥,漂亮姑娘,她心裡老是轉些奇怪念頭:這個看著像是虎,也可能是狼,那個傻乎乎的,搞不好是個狍子。

而今天她見到這小郎君,她琢磨了半天,也沒覺得山裡的什麼東西跟他相似。只看相貌,猜狐貍也不是不行,那握著酒碗的五指賽雪欺霜,興許是隻白狐貍……但她總覺得不像。

至於跟他一起那位,個子實在是太高了,這麼大隻,多半是個黑熊。

還在猜來猜去時,那兩個她認為鐵定是妖的客人已經起身離席。這山中客店沒有二樓,後頭搭的屋舍團團圍成院子,就當做客房。他們出手大方,住的獨個兒一間屋,夥計忙提著熱水壺,招呼著往後面去了。

滿桌覷了兩人背影一眼,搖搖頭,過來收拾桌子。他們酒喝了不少,飯菜卻幾乎沒用過,都是燻的炙的好肉,點了不吃,實在是浪費。

她抹著桌子,胡思亂想起來:這菜用得多是野豬肉,看那高個客人一口沒吃,莫非他不是熊,而是野豬妖?

謝真自然不知道老闆娘在心裡編排什麼,他進到後院,見那木屋圍牆用泥加砌,在寒風中十分教人。星儀投店時,隨口就要了最好的屋子,看起來不知道好在哪裡,倒確實比旁邊的大上一圈。

他一個幾百年的死人,手頭哪裡有錢,看他那金砂也沒法真當金子用。這錢還是謝真帶在身上的,平心而論,用這個裁衣住店,總比任由星儀去使些別的手段強。不過當時見對方老實不客氣,把長明為他帶上的陣符並其餘小物件也一併打掃走,謝真也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幾句。

夥計給兩人引路進屋,點上爐子。與全無修飾的外牆相比,屋內陳設竟叫人眼前一亮,四壁蒙著的氈幕上染著道道赭色豎紋,桌腿椅腳許多還帶著未磨去的樹皮,頗有山林間的粗獷之風。

給兩人沖上茶水,夥計方才離開。星儀端著茶碗,並不去喝,大約是瞧不上這裡茶水粗陋,只是任由熱氣蒸騰。謝真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只默默將冬袍解去,扔在椅上。

沒了厚重袖口的遮擋,便能看到他兩腕之上各有一枚金環,寬不逾指,尺寸彷彿精心計算,扣上時殊為妥帖。倘若轉動它細看,就知道金環上並無機關,也不能像臂鐲那般可以分開再合攏,而是渾然一體,用尋常方法根本沒法將它們戴上。

謝真醒來時,這金環已經在他手上,想也知道是星儀用來防備他的。它們釧不像釧,鐲不像鐲,形制纖細,又有幾分古樸,令他不由得想起那枚引出了一樁陳年舊事的杏核金梭。

這玩意的邪門之處,他也有所領教。它們若算是法器,那運用起來當真是無影無形,只要星儀心念一動,金環當即就凝定空中,任憑他手上有幾分力氣,都沒法掙脫一絲半毫。

對於靈氣暫失的謝真來說,這金環實在是把他克得死死的,只能說或許是劍修最知道怎麼對付劍修吧。

木屋之中自然沒有什麼窗戶,牆洞在這大雪剛停的時候早已堵住,壓在氈幕下頭了。屋中只有蓬勃的火光搖動,謝真心不在焉地握住金環,緩緩轉動。

不管戴了多久,它們還是一樣冰冷刺骨。星儀淡淡道:“不用試了,你摘不下的。”

謝真禮貌:“我就沒事轉轉。”

“……”星儀搖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找個舒服點的地方待著吧。”

謝真坐在木桌對面,聞言不明所以道:“怎麼?這裡就挺好。”

星儀點了點頭,謝真忽覺手腕上傳來一陣莫可抵禦的力道,兩手不自覺被拉扯著分開,緊緊貼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他下意識地想動一動,卻發現那金環與扶手彷彿連成一體,叫他動彈不得。

他低頭看了看,嘲道:“這鐐銬倒是富貴。”

星儀施施然將一口都沒喝的茶碗放回桌上,裡面那剛沖上的茶,在片刻之間似乎已經完全沒了熱氣。他說道:“我至多一個時辰就回,你在這等著罷。”

話音沒落,卻見謝真試了半天,幹脆一躬身,把背後沉重的木椅也給帶得懸空而起。

星儀:“……”

謝真平靜地又把椅子放了回去:“知道了。”

“不管你是真知道還是打什麼主意,”星儀微微一笑,“倘若我回來時你已經不在屋裡,今天見過你的人,便都無法活命了。”

說完,他並不起身,只看一道朦朧的淡金光流從頭頂升騰而起,穿窗而出,轉瞬就消失在雪中。

再看他留在原地的身軀,則是闔上了雙目,渾然沒有了一點生機。

眼前這副軀殼,從內裡漸漸透出一股衰頹之氣,直到臉頰開始泛青,就不再繼續變化。幸好如此,還不至於要他和一具真正的幹屍面對面坐上一天,不過這情形委實可怖,若是旁人闖了進來,少不得要以為這人忽然斃命了。

剛才星儀的話言猶在耳,謝真心下仍是怒意不止,心道這魔頭當真是半點不把人性命看在眼裡。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麼,正低頭思索接下來要怎樣應對,他忽覺一陣異樣,猛然抬頭。

只見椅中那六百多年的半朽之軀,已經重又張開眼,定定地朝他看了過來。

謝真不免心中凜然。因為死氣外露的緣故,那雙眼珠微微混濁,透出一股昏亂之意,叫人拿不準他是不是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