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隨就火光下擰過右臂來,瞥一眼臂章上的五道槓,不禁懊惱——我就應該豎著劃,不應該橫著劃,倘若再殺一員胡軍大將,估計第六道就沒地方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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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離開華陰之後,即從潼關以北渡河——就是後世的風陵渡——隨即經河北縣,過鹽池、繞吳山,三百餘里地,又是兩天兩夜即至安邑。李容出城相迎——他也是才到的安邑,因為安邑是河東郡治,故而匆匆移鎮至此——稟報說甄將軍已然北上聞喜了,於是裴該便又急趨聞喜。

等他進入聞喜縣城之時,又得稟報,說甄隨已然奪佔了臨汾和絳邑。裴該心說這蠻子速度倒快,我緊追慢趕,還是落後一步——由此可見,平陽以南,估計很難遭遇到胡軍的有力抵抗了,不管是與劉曜決戰,還是跟石虎放對,戰場都將會佈設於平陽城下、平野之中。

實話說裴該這一輩子,還從沒有如此著急地跑過路,幾乎一路不歇地打馬揚鞭,饒是他近年來每日不放鬆地鍛鍊筋骨,仍舊覺得腿腳發麻,進入聞喜縣城之時,就是被裴熊從馬背上給攙扶下來的。

再看身後那兩千騎兵,七成都是涼州人,還有少數降胡,這些傢伙也如裴熊一般,依舊精神旺盛,能夠縱躍下馬;剩下的雖亦是中州或關中健兒,比起同僚來就要差得多啦,或者面泛潮紅,或者臉色青灰,很明顯的氣息不勻,並且甫一下馬,便反覆跺腳,或者躬腰以拍打大腿內側,疏散骨血。

唯一中原出身,騎術亦頗精湛,不在“涼州大馬”之下的,大概就只有薛寧了——薛寧的從屬,乃至於大將郭默,也多半都在打晃。

當然啦,精神頭最糟糕的,還得算是書記郭璞,郭景純這輩子就沒遭過這麼大的罪,可既在裴該身邊,便也只能咬緊牙關,硬撐著不倒。裴該是被攙扶下馬的,郭璞則是直接被拖下馬背的,而且根本就站不住。

故此裴該入城之後,便下令暫歇半日、一宿,再繼續啟程——否則說不定郭景純會給活活跑死。

其於縣署歇息之時,留守軍將前來稟報,說甄將軍前日曾在城外拿獲了裴碩和薛濤,下令暫拘,以待將來檻送長安,由大都督處置。裴該還有點兒奇怪,就問:“裴碩還則罷了,既擒薛濤,以甄某之性情,如何不即時殺了,要留於我發落?”

軍將稟報說:“一則裴碩所言,薛濤亦為裴氏之婿;二來裴碩自請叫開聞喜城門,以此懇求暫緩薛濤之死……”

裴該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他與李容的對談。因為急著趕路,所以其於安邑城中,不過停頓了片刻而已,李容簡明扼要地將郡內情勢彙報了一番,待提及汾陰薛氏,便道:“薛寧實為可用之才,明公當助其成為薛氏之長。然而,薛氏本強,因武力而雄長一郡,倘若薛寧上受明公器重,下得父老擁戴,則恐將來難制啊……”

李容奉命守牧河東,主要一個任務就是尋機削弱郡內大族,那麼裴氏他不敢管,薛家就是最難啃,但也必須著重去啃的一根硬骨頭了,因此建議道:“倘若明公能於陣上擒獲薛濤,千萬勿殺,請交於末吏,以為挾制。”

故而裴該聽說聞喜城內拘押著薛濤,當即下令,說你們趕緊將此人押往安邑去,交與李府君發落——且最好別讓他跟薛寧照面。隨即命把裴碩押將上來,我要好好問問這老頭兒,既知我在長安,為何不肯遣人來聯絡哪?

裴碩被押至縣署,推搡而入內室,定睛一瞧,上坐一人,相貌隱約便似裴頠——他自然是見過裴頠的,但沒見過裴嵩、裴該兄弟——而且方才軍士也說了,是大都督要見你,則如今晉之大都督,自然便是大司馬、錄尚書事,行臺關中的裴該了。於是老頭兒便立定了,叉著手,上下打量裴該,越瞧就越是皺眉頭。

只見這位名聞遐邇的裴大司馬,竟然身穿胡服,而且不戴冠,只以巾幘裹頭。他坐在榻上,斜靠著憑几,正在閉目養神,雙腿垂在榻下,褲管卷得老高,兩隻光腳探在一個銅盆裡,還時不時地相互交叉,搓上兩搓……

裴碩心說這是什麼意思?故意以此倨傲之態來羞辱我麼?須知汝非漢高祖,我也不是酈食其!

其實裴碩冤枉裴該了,他還真不是故意擺架子給誰瞧。所謂身著胡服,其實是戎服,短衣皮褲,窄袖圓領,方便騎馬——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中原王朝的戎服,即多以胡服為模板製成;不戴冠而裹幘,那是方便逢有急事,可以立刻著盔;閉目養神,純粹是長途行進後精神倦怠;而且裴該不是在洗腳,而是在用熱水泡腳,以舒緩肌肉緊張的雙腿。

不過這姿勢確實不怎麼合乎禮儀,倘若正常見客,是斷然不能如此穿著打扮,且還泡腳假寐的。問題裴該就沒把裴碩當自家長輩,而是階下之囚,那我又何必肅儀以待呢?再者說了,我忙得很,得趕緊歇過了,好繼續登程,哪有空閒時間換身衣服,專為見你啊。

裴碩深感慍怒,因而端立不跪。晉兵從後推搡,說:“老兒好無禮,既見大都督,如何不拜?”裴碩硬挺著踉蹌一下,仍不肯跪,卻冷冷地道:“彼非人君,豈有祖父見孫兒要先行禮的道理啊?!”

裴該泡腳泡得舒適,遍體通泰,幾乎就要睡著了,聞得話語之聲,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來,隨即將腰一挺,同樣上下打量裴碩。裴碩與之傲然相對,一臉不屈之色,裴該見狀,反倒笑了起來,先擺擺手,示意兵卒退下,然後才說:“凡背晉之徒,我都不當其為親,則此處只有晉臣與罪民,哪有什麼祖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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