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嶠愣在當地,多少有些手足無措。他原本跟這兒等著裴該,就是要探聽裴該對洛中變亂的態度,揣測這位大司馬是否有清洗朝廷,甚至於對付天子之意。誰想裴該上來就先質疑劉琨所為,隨即帶馬而去,根本不給溫嶠再開口的機會。

溫泰真玲瓏心竅,當然明白裴該如此作為的用意。質疑劉琨之逐崔毖,就是在暗示溫嶠兩件事:其一,我跟劉越石一樣,都是因形勢所迫,不得不做某些事情;其二,倘若此際惡了我,我隨時都可以幫崔毖撐腰,唆使朝廷宣佈劉琨奪佔平州為非法說白了一句話:我這兒正煩著呢,別來惹我,且在洛陽煙塵靜謐之前,我也不會向你溫泰真透露絲毫資訊。你老實跟著我進城就是了。

裴該才剛進城,裴嶷便即乘馬直追上來,隨即湊近去,壓低聲音提醒裴該:“明公不宜往覲天子,還當以召見尚書為先啊。”

裴該詫異地瞥了裴嶷一眼:“是何理由?”

裴嶷道:“既見天子,天子必問明公歸洛,意欲何為,若止敷衍以申盛鞏冤,則冤在何處啊?不如先召尚書,詢問調查結果,斥彼顢頇無能,復定黜陟,再奏天子為好。”

你這會兒去見天子,除了打招呼我來了以外,你可跟他說什麼哪?說我是為了裴丕之死而來的?裴丕遇害,自當由以尚書省為首的朝廷相關機構來調查,你若認定他們拖延塞責,難以查明真相,不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那也需要先召尚書來問個清楚明白,才好向天子彈劾彼等啊。如今尚書所為,咱們手上只有二手資料,萬一訊息傳遞不實,那你在天子面前說話,腰桿子就不硬了。

裴該想了一想,頷首道:“叔父所言有理。”便即止步,命人前往尚書省傳命,召喚尚書前來西門營中接受質詢。

荀邃得著訊息,當即按照荀組的指點,把祖納推出去與裴該搭話c士言本來也是不想做出頭鳥的,奈何荀道玄意志甚堅,並且說:“大司馬率兵歸洛,能不懼其威者,唯令弟驃騎大將軍也。則諸尚書中,唯君可恃令弟之力,不懼大司馬之威。餘人皆不能當此重任。”

祖納問道:“太尉品秩,尚在舍弟之上,為何不是僕射恃尊叔之力啊?”荀邃苦笑道:“今大司馬為武夫所簇擁,太尉無兵,抑且年高,如何可以為恃啊?”連連鞠躬:“我等全都仰賴士言了,望勿推辭。”

諸尚書都擔心這苦活兒落到自己頭上來,因而也一起懇求祖納,祖納無耐之下,才只得苦著臉離拾往西門,去見裴該。

但在他抵達之前,梁允倒是先期乘車來到西門,拜見裴該。當然啦,他不僅不作為尚書省的代表,甚至於把自己身上的尚書職銜,都全當放屁,一見面就反覆說明,這段時間我病了啊,什麼事情都不清楚

等到祖納抵達,報名而入,梁允便即避過一旁,與裴嶷、裴詵、王貢等人密談c納見到裴該,才剛行過禮,裴該開口就問:“我兄于都中罹難,已近半月,為何不見朝廷旌表啊,是何道理?”

一般情況下,朝臣因國事而殞身,是一定會給予旌表的,比如加官、進爵、蔭其子孫之類。裴丕的情況雖然不好說是“殉國”,但他也確實是在執行公務期間丟的性命,勉強符合旌表的條件——那為什麼沒見尚書釋此事頒發制書呢?

祖納來時,便於如何與裴該對談,折衝樽俎之間,做了相當程度的心理建設,擬下了好幾條腹案,但沒想到,裴該一開口便直入正題,並且拿“旌表”來做文章,這是祖士言始料所未及的,聞言不禁啞然。

愣了一會兒,這才猶猶豫豫地說道:“裴右衛之罹難也,朝廷方在訪查兇手,曲直未能明晰,是故不便旌表”即便是在執行公務期間,倘若裴丕是因為自身原因——比方說急病,比方說私人恩怨——而掛掉的,那也不符合旌表的條件不是?

裴該當即瞪眼斥問道:“既云為羯賊奸細所害,如何不便旌表?!”

“這為羯賊奸細所害云云,裴右衛遇害翌日,便即通報右衛軍,奈何右衛軍不肯接受”

“審訊若實,堂堂尚書省如何倒要聽右衛的意見?審訊若不實,難道國家重將於都中遇刺,這般大事,都可以敷衍塞責麼?且相隔數日,尚書又在做甚?結果安在啊?!”

一連串的質問,把祖納徹底給打蒙了。要說祖士言此人,“有操行,能清言,文義可觀”,但論到具體辦事上,不但不如祖逖遠矣,恐怕就連他瞧不起的兄弟祖約都比不上原本想來,既為朝廷重臣,說話自當溫雅而講藝術,大司馬必娓娓而責,自己就徐徐撇清,引經據典、剖析時勢,且得交鋒好一陣子呢』想到裴該一上來就直指問題核心,而且說話這麼不客氣

今日大司馬之威,實在過於往日也不知道是因為兄弟之死,真把他給氣著了呢,還是萬軍環簇之下,毫無忌憚,所以本性暴露了

——裴該心說對啊,我兄弟都死了,你讓我再客客氣氣,拐彎那地跟你玩兒政治辭令?這不扯淡哪嘛!

無奈之下,祖納只得拿旁人做擋箭牌:“此案,實為和尚書所審斷,或有含混之處;奈何五校多奔散,其後再命鄧、殷二尚書審,則更難明真相矣”

裴該冷笑道:“我聞明達的首級,實祖尚書所持歸。其中隱曲,明達必不能毫無所知,為何竟允其自剄啊?是尚書之意,還是宮中之意?!”

祖納本能地回答道:“絕非尚書十意”隨即發覺不對,趕緊解釋:“亦非宮中天子之意,乃是明達畏罪自剄”

裴該一撇嘴:“死人不能開口,自然由得卿等卸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