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我等是中國人(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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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興四年四月,也就是大約一年半以前,劉曜在大荔城下為裴該所破,一路北躥,最終退出馮翊郡,逃到了故漢上郡境內。
上郡漢初始置——當然啦,當時面積沒有後來那麼大——漢自武帝伐匈奴,向北方拓殖近千里,直抵河套地區,先後設定了雲中、五原、朔方等一級區劃,與上郡、太原等同屬幷州刺史部。上郡一度範圍極廣,南起漆垣,北抵楨林,東近黃河,西包奢延澤——大致相當於後世的延安、榆林兩個地級市。
然而到了漢季,中原大亂,西戎趁勢而起,帝國西北疆域逐漸向南方收縮,逮至晉代,包括上郡在內的幷州河西地區,已然盡入羌胡之手了。
劉曜北躥後,即遁入故上郡高奴殘城(在後世延安市附近),舔舐傷口,圖謀東山再起。
包括上郡在內的故漢幷州河西地區,如今中原人士數量已經微乎其微,基本上被氐、羌所佔據,最北部還有劉虎的鐵弗部。劉曜雖敗,尚有二三萬殘兵,加上他胡漢政權雍王的號召力,想要召聚戎部,擴充勢力,原本是並不為難的事情。奈何近十數年前,虛除部崛起,在故漢上郡內建立起了一個鬆散的大聯盟,多數氐羌都俯首臣服,留給劉曜下嘴的地方實在不多啊。
尤其劉曜之與虛除,從前勉強可算為友,如今卻徹底撕破了臉皮。好在劉曜尚且捏著虛除伊餘為人質,他想靠這個人質從虛除部索取好處,那是痴心妄想——虛除權渠若為了兒子的安危,輸人輸糧於劉曜,則必然威望大墮,聯盟分崩離析——然而卻可以保證權渠在一定時間內不會全力來攻。
至於這一定時間是五年、十年,還是半年、一年,那就不好說了。但就理論上來說,倘若五年、十年過去,劉曜仍然無法重整旗鼓,那他遲早是被虛除吞併的命運。
想當日才抵高奴之時,劉曜就喚來親信司馬劉均,向他問計:“我一時輕敵,為裴該所破,竟被逐離中國,而至戎地,不知道可有反擊之策啊?子平何以教我?”
劉均反問道:“孰謂此處為戎地?”
隨即解釋:“上郡漢初即設,郡治膚施尚在北方五百里外,昔匈奴右賢王侵擾漢土,文帝遣灌嬰率軍抵禦……”伸手朝地上一指,“便在此處,高奴,敗右賢王,迫其退歸草原……”
他話還沒說完,劉曜卻突然間壓低聲音,插嘴問道:“子平,我等雖從光文皇帝,紹續漢業,重建漢基,然而……我等究竟是匈奴,還是漢呢?”
劉均凝視著劉曜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我等是中國人,遑論匈奴與漢?晉人或目我為胡,其實我本匈奴別部屠各,隨之南遷,數世居於幷州,難道還不能算是中國人麼?若不為中國人,如何建號稱帝,駕馭中原百姓?此光文皇帝建號皇漢之本意也!明公慎勿別起他心,若欲復為匈奴,恐怕只能在此處,甚至更往北方去遊牧,不能復歸中原了。”
劉淵不但久居幷州,幼習詩書,中國化很深,而且他跟幾百年前的匈奴單于不同,對於中國之大、人口之密更有了清晰的認知。漢朝建立之初,不但百廢待興,而且疆域狹小,直轄人口可能還不到千萬,與雄踞草原的匈奴帝國相比,也就人口數略佔上風而已。但經過多年積聚,可能到文、景之時,就已經恢復到秦代兩千萬的人口數了,逮西漢末年,更躥升到五千萬之巨。
此後雖然經過多次改朝換代的大亂,到西晉初年,朝廷統計在冊的人口數也有一千六百萬,若加上大量隱戶,必在兩千萬以上。相對的,匈奴帝國已經徹底崩潰,包括屠各在內的匈奴各部,恐怕總人口還不到中國的一個零頭。則在這種情況下,若想張胡幟以馭中原,難度是非常之大的。
因而劉曜初起兵,就自稱是炎劉之外孫,建號為漢,追尊劉禪為孝懷皇帝,建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之廟。然而這一政策初始確實蠱惑了不少的晉人追從——誰叫司馬家實在混蛋呢——但其後久久不能底定中原,所部又殺掠過重,中國的人心便即逐漸背離。說白了,劉曜日益感覺到“漢”這面旗子不大好使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劉曜在奪取了政權之後,就悍然扯掉了遮羞布,改國號為趙,以冒頓單于配天,而光文帝劉淵配上帝。雖然根據後世的研究、分析,前趙的中國化與民族融合,其實程度比稱漢時更為深入,但劉曜長安政權與劉淵平陽政權不同,名義上是個徹頭徹尾的胡人王朝,那是不會錯的。
為什麼會如此呢?劉曜為何要改國號呢?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對劉淵祖孫三代想要借屍還魂的手法不以為然,並且逐漸發覺毫無益處;二就是他對劉粲惡感日深,雅不願直繼其後。
歷史雖然已被改變了,但劉曜的想法卻按照慣性在持續發酵。就前者而言,平陽之勢日蹙,胡漢旗號沾滿了灰塵,使劉曜日益喪失信心;而就後者而言,劉粲的態度也讓劉曜寒透了心。
他還在大荔城下時,就曾經多次遣使平陽,請劉粲發兵牽制晉師,但劉粲正忙著內鬥——徹底扳倒劉乂,並且自己得為皇太子——根本理都不理啊。
劉曜不禁心想,你還當我是你家臣屬,是光文皇帝的侄子麼?你再繼續這麼搞下去,國家怎可能會有前途啊!
因而漸起自立之心,就趁著今天問計的機會試探劉均。然而劉均卻明明白白地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不以中國人自居,你就沒有大義名分重歸中國,且若此時和平陽徹底決裂,咱們就更無勝算,遲早會被擠迫回草原上去。
劉曜聞言,不禁長嘆一聲,說:“我等還有復歸的希望嗎?”
劉均說有的,隨即就為劉曜分析,說:“石公尚在河北,局勢尚未糜爛,且有石公在,劉粲也不敢遽罷明公。則東西兩相呼應,可搖撼平陽政局;東西兩相夾輔,國家尚有希望。晉人不過迴光返照而已。”
然後獻計,說無論對晉人還是對咱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時間。裴該雖然得勝,但不敢遠追,近日聽聞他南下長安,去謀奪政權去了。倘若被裴該、祖逖二人穩定了河南、關中,合力渡河而北,局勢才真的不可收拾……所以,咱們絕不能讓他們踏實積聚。
為今之計,明公在高奴,要一方面籠絡周邊部族,逐漸削弱虛除之勢,再與朔方的樓煩公(劉虎)結盟,有這麼兩三年時間,就有機會平滅虛除,吞併境內氐、羌。這兩三年時間,對咱們和對晉人都很關鍵,倘若晉人先緩過勁兒來,揮師向北伐我,或徵平陽,咱們的機會就很渺茫了。故此,必須持續不斷地騷擾關中地區,以牽絆裴該前進的腳步。